第440章 同类相吸
靖康四年二月初，一场春雨过后，严寒到底是有所缓解，可随后而来的湿气加重，却让人愈发难挨。
要知道，对于这年头的百姓来说，除了极端的可以冻死人的严寒和可以晒死人的酷暑之外，位于这两种极端天气中间的一些时间段，素来也是难熬的。
真要是严寒，那就老老实实的窝在家里过冬就行。
对于东京城来说，整个正月份朝廷都在注意大规模的派发石炭和粗粮，以保证至少这京都府内的贫寒之家可以熬过这个冬天。
真要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冻死，也委实没法怨天尤人的。
而等到严寒消散，气温逐渐回暖，眼瞅着最难熬的寒冬已经过去，是可以出门想办法做活做工挣钱养家的时候，这股冷湿之气却也依旧难熬。
因为气温已经回暖到一定份上，朝廷也不可能一直救济。可是带着冷气余韵的湿气让人出门想干个什么都不方便。
连柴火石炭也烧不好，在外面忙活半天就一身黏糊糊的。累的时候一冒汗就显热，闲的时候又冷。
而在这样的季节中，东京城临近内城与外城边缘的一间偏僻商铺里，一名看着三四十岁的妇人轻轻点头：“先生真是写的一手好字！”
“惭愧、惭愧……”
前大楚侍御史万俟卨（mo qi xie ）此时一身布衣夹袄长衫，满脸疲色，“夫人若有看得上眼的，或是要额外写什么字，某家都可做得。”
“先生这字体可不是普通人能见到的，曾在朝廷做官？”那妇人倒是有眼力的，此时轻笑着问了一句，
“既然曾经做官，若是犯了事儿，便要去流放岭南。若是没犯事儿，又如何落得在这里卖字为生了？”
看来这妇人必然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对于如今的朝堂也是了解的。
现在大宋中枢各处都缺官，而且三月底春闱科考就要开始了。对于如今的官员们来说，只要是别犯事儿老老实实的干活儿，身份只会越来越贵重的。
这家伙能写出道君皇帝独创的“瘦金体”书法，必然是在朝廷做官的。否则的话，根本没资格也没机会临摹先皇的笔迹。
万俟卨闻听此言，却是一声长叹！
他为什么会沦落到要在东京城里一个没什么人关注的小店铺里卖字帖为生？还是不是被局势逼迫的！
自从大楚东征，万俟卨一路上辛苦维持朝局，而且曾经在大楚的官僚体系里达到过权力巅峰！
当时那场覆灭了大楚的兵乱刚开始的时候，黄潜善黄相公就因为出面安抚官兵而被一道冷箭射中腹部，虽然被太医勉强护住了性命，却一直陷入昏迷之中。
枢密使汪伯彦一直是有伤在身完全没恢复好的，而御史中丞张邦昌又素来是个废物，真遇到事儿了只会钻桌子底下。
彼时文武双全的万俟卨算是大楚朝廷里唯一一个可以勉强稳定的住局面的。
甚至于还与各个乱军首领进行了一次初步的商谈，弄明白了他们的基本诉求，并且给予了相当的承诺，暂时稳住了他们。
然后想要回去向大楚皇帝禀报的时候就发现，皇帝完颜构在御前班直和内侍省大内高手们的带领下已经直接往后方跑了。
结果皇帝一跑，那些乱军首领知道后就顾不得他这个劳什子侍御史了，全都追杀了过去。路上与御前班直和内侍省的太监们一通乱战。
完颜构此人骑术精湛，趁着班直和内侍省拦住了乱军，再一次弃众逃跑，带着几个心腹和皇后还有两个孩子乘驴车继续跑。
毕竟有着太宗皇帝先例的嘛，那个不知名的小溪也不知道是不是高粱河的支流，反正完颜构觉得自己会受到太宗皇帝庇佑，学他来个驴车漂移也没问题。
然后呢？然后就被杀了，连驴子都被抢走了。据说还是被人一枪直接捅穿了脸面，死状可惨了。
再然后……特么的皇帝都完犊子了，万俟卨再有本事也没什么局面可言。
梁王和齐王早就带着麾下的兵往东跑了，万俟卨跟两位王爷虽然有些交情，但是那种时候，能指望他们吗？
说来也巧，万俟卨带着一伙子裹着大楚朝廷的几位重臣和他们的心腹家臣、私兵们，在李纲李相公带兵威逼那些乱军的时候，发现了一名殿前班直的军士，是曾经跟着他来应天府做刺探的一人。
当初他来应天府，身边有张伯奋和刘宝带着一百殿前班直甲士护送，那些甲士同时也是皇城司的探子。
万俟卨素来是注意结交这些底层人的人脉关系的，跟每个人都混熟了，甚至于多有恩赏。
后来张伯奋带人回东京，也曾劝他跟着回归东京。但是万俟卨实在是舍不得侍御史的权力，就委婉拒绝，甚至于来了一番曲线救国的说法。
不少皇城司的班直们都信的。
值此兵乱之际，遇到了熟脸，那真的是堪称救命之举。
也亏了那名班直，使得万俟卨可以带着一群楚庭的朝臣、家眷、仆役、私兵等人向李纲李相公投降。
可惜的是大楚皇后和两个渤海人孩子被李成给带走了，不过除了他们之外，楚庭的重要官员几乎算得上是一网打尽。
这也算是李相公赚了一个实打实的功绩。
这伙子人被带到东京之后，曾经关押了一段时间。等到太原之战打完，中枢回到东京，才有时间慢慢处置。
朝廷早有定论，楚国乃是金国所立的伪庭，根本不具备正统的国家资格，基本上性质跟扯旗子造反的山贼是一样的。
而且最难处理最棘手的完颜构已经死了，据说最后被一伙子愤怒至极的乱兵直接骑马踏成了肉泥，尸体都收拢不回来。
所以倒也简单，这些叛臣们一律薅夺所有的出身文字。然后根据他们在京东路上的表现来定下最终的处置方案。
素来压榨民力搜刮民脂民膏搞的天怒人怒的，直接一刀砍了。在京东路上搞过事情，民间风气不好的，则直接流放岭南。
而一些曾经在京东路上兢兢业业督促春耕维持秩序，甚至于庇护一方百姓的，只是贬为庶民，但是可以重新科举考试。
万俟卨本为楚庭重臣，毕竟侍御史的含金量还是有的。
太原之战前，东京侍御史欧阳澈连续向着摄政王和两位宰执问责开火，何其威风？
不过万俟卨在当官的时候只是勾心斗角，却没怎么对百姓做过恶事。而且当李相公带着大军赶到的时候，他是带着楚庭残臣首降之人。
所以也只是薅夺了出身文字，但是没有堵死他的仕途。
明确表示靖康四年开春科举，他也是可以重新考试的。真要是考了个进士，也照样可以做官！
所以万俟卨就在东京城留了下来，用自己的私产购置了一间小铺子，并且趁着严寒已去，来卖字帖，靠着一手好字来补贴家用，等着开春科举，从头再来。
他自信自己的本事不会弱于任何人，现在所担心的只是中枢会不会对他特别的压制罢了……总要试一试的吧？
这个结果，至少比流放岭南的黄潜善，或者那些被乱军围杀的内侍省押班们要好太多了！！
此时面对一位官宦人家的贵妇来问，倒是一时羞惭交加，乃至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如何说起呢？？
……
“先生非池中之物，未来必然还会有一番前途的。”
那妇人见到万俟卨的表情，便善解人意的笑了一下，没有再多问，只是带着几名仆役和侍女走出了店铺。
万俟卨心里那种莫名的羞耻和难堪正稍稍缓解，片刻后，却又见到那贵妇身边的一个侍女走了过来，手里却拿着一个布包，放在了桌案上。
紧接着，便取下起了一张以瘦金体写的太宗皇帝的《逍遥咏》字帖，微微欠身，便转身走出了店铺。
万俟卨心中惊异，走过去拿起那个布包打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那布包里，居然是满满的一包金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