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琋收殓完戏台的戏服碎片时,小暑的夜雨已在药堂的药罐上结出霉斑。她正用艾草汁擦拭桃木剑,剑面突然映出翻滚的药影,像无数副汤药在瓦罐里沸腾。灵异局的加密通讯带着药杵捣药的“咚咚”声切入,听筒里是老顾压得极低的声音,混着断续的咳嗽,哑得像被药渣堵住了喉咙:“林琋,速来岭南老药堂,小马和老刘中招了,药汤……会自己往人嘴里灌。”
信号突然被一阵刺耳的药碾转动声覆盖,随后彻底中断。林琋指尖在剑面一抹,药影瞬间碎成药末。药堂、活杵、药人、血汤……这些元素让她想起《本草异闻》中记载的“噬药堂”邪术——以药师的骸骨碾碎混进药渣,以生人精血炼丹药,将药堂化作羁留生魂的药狱,被诡影缠上的人会被慢慢“药化”成药渣,成为滋养药灵的“药引”。
“带破药符、裂药锄,还有三瓶清瘴露。”林琋对着耳麦沉声吩咐,背包里的青铜药臼自动弹开,臼底刻着的“神农尝百草”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车窗外的竹林被夜雨洗得发亮,老药堂的飞檐在远处的山坳里隐现,像只蹲伏的药鼎。
老药堂藏在竹林深处的青石板路旁,黛瓦粉墙被藤蔓爬满,藤叶间垂落的药葫芦已经干瘪,葫芦口塞着的棉絮渗出暗红色的药汁,像凝固的血。门楣上悬着块黑檀木匾,刻着“光绪十三年 回春堂”,字迹被烟火熏得发黑,笔画间浮出无数个药草图案——当归的须、甘草的节、黄连的瓣,在雨雾中微微晃动,像在风中摇曳。
“林琋!这边!”侧门的竹帘被猛地掀开,老顾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他的袖口沾着墨绿色的药汁,手腕上爬着网状的青斑,像药渣在皮肤下结了痂。他手里攥着半片残破的药书,纸页上的“砒霜”二字被血渍浸透,“别碰柜台后的药碾!里面的药渣会自己拼成药方!”
林琋侧身避开从门内飘出的药幡,幡面绣的“悬壶济世”四个字正在褪色,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针孔,每个针孔里都嵌着细小的骨渣。药堂中央的药炉正在自行燃烧,炉口冒出的青烟凝成人形,穿着长衫的药师虚影正弯腰捣药,石杵落下的节奏精准得诡异,每捣一下,地面就震动三分,药柜上的抽屉便“吱呀”一声弹开条缝。
“小马在里间的药碾旁,被药汁裹住了。”老顾往嘴里倒了半瓶清瘴露,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青筋暴起,“老刘……刚才还在翻药书,现在只剩这只药碾子。”他脚边放着只锈迹斑斑的铁药碾,碾槽里积着暗红色的药泥,凑近能看见泥中嵌着半颗牙齿。
药柜突然剧烈晃动,百十个抽屉同时弹开,里面的药草自动飞出,在空中凝成无数根药针——银针般的细辛、褐铁般的丹参、赤红的朱砂,带着浓烈的药味朝着两人射来。林琋迅速甩出十二张破药符,符纸在空中化作金色的火焰,火焰掠过之处,药针瞬间焦化,落在地上化作灰烬。老顾同时举起特制的糯米药粉袋,奋力撒向药柜,粉雾接触抽屉的瞬间,冒出刺鼻的白烟,将藏在里面的阴影逼得发出尖细的嘶鸣。
“这药煞能借药性杀人。”老顾的声音带着后怕,“刚才老刘碰了‘牵机药’的抽屉,腿就开始抽筋,像被无数根药藤缠住。”他突然指向林琋身后的药炉,“看炉边的药渣!”
药炉旁的药渣正在自行聚拢,堆成个模糊的人形,胸口插着根铜制的药杵,杵身上刻着“回春堂 李”——正是资料里记载的药堂掌柜李回春,民国十七年因拒绝为恶霸炼制迷魂药,被锁在药柜里活活饿死,尸体被捣成药渣混入“回魂汤”,说要让他“永世为药”。
通往里间的窄道堆满药箱,箱盖敞开着,里面的药草已经霉变,长出灰白色的菌丝,像无数根细针。越往里走,药味越浓,墙壁上渗出黏腻的药汁,顺着砖缝汇成细流,流进墙角的排水沟,沟里漂浮着无数枚生锈的药匙,匙柄上缠着发黑的药棉,像团微型的裹尸布。
“小马就在最里面。”老顾停在雕花药柜前,柜门上的铜锁已经生锈,锁孔里插着根当归,须根在锁芯里蠕动,像条细小的蛇。他从怀里掏出个青铜药铃,往锁孔里倒了点清瘴露,药铃刚接触铜锁,锁身突然发烫,浮现出无数只抓挠的手影。
“清瘴露只能镇住它片刻。”林琋将三瓶清瘴露呈品字形摆在柜前,指尖蘸着朱砂,在瓶身上画了个“解”字,“先进去救人,老刘可能还有救。”
推开柜门的瞬间,一股带着腥甜的药气扑面而来。里间是间炼丹房,墙角的药灶正在冒烟,灶上的七只药罐同时沸腾,罐口的白汽凝成人脸——有哭的、笑的、挣扎的,眼窝处的水汽不断滴落,在灶前积成滩滩药渍。最左侧的药罐晃动得最剧烈,罐口的纱布被药汁浸透,露出半截发白的手指——正是小马的右手。
“小马!”老顾冲过去想掀开罐盖,刚碰到罐沿,就被一股滚烫的力量弹开,后背撞在炼丹炉上,震得炉顶的药丹滚落,丹丸落地时炸开,溅出的药汁在地上烧出一个个小坑。
林琋迅速甩出裂药锄,锄刃缠着破药符,劈在药罐的耳把处。“当”的一声脆响,锄刃被弹开,罐身却裂开道细缝,露出里面的景象:小马蜷缩在罐中,全身被墨绿色的药汁包裹,只露出颗脑袋,皮肤已经变成青黑色,像浸透了陈年的草药,双眼翻白,嘴里不断涌出泡沫,泡沫里裹着细小的药渣。
“他的三魂已经被药煞勾走一魂。”林琋盯着罐口盘旋的白汽,汽中浮出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药师长衫,手里举着个药瓢,瓢里盛着暗红色的药汤,“这是当年被饿死的李回春,他的怨气附在药草里,成了药煞的主体。”
话音未落,周围的药罐突然全部倾斜,药汁朝着两人泼来。老顾迅速从背包里取出浸过糯米水的油布,展开挡在身前,药汁接触油布的瞬间,发出“滋滋”的响声,冒出浓烈的黄烟。林琋趁机绕到药灶后侧,发现灶膛里的柴火正在自行添补,柴薪上刻着无数个“死”字,正是当年恶霸逼迫李回春炼丹时的笔迹。
“老刘在炼丹炉里!”林琋突然指向炉口,炉门的缝隙里露出只戴着药铃的手腕,正是老刘常年戴的那只铜铃镯。她纵身跃起,抓住炉沿想拉开炉门,炉身却突然发烫,表面浮现出无数条药藤,藤尖朝着她的手臂缠来。
“他的七魄快被药火炼化了!”老顾扔过来一把青铜药铲,林琋接住后迅速撬开炉门,一股带着硫磺味的热气扑面而来。老刘蜷缩在炉底,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烧得破烂,皮肤却泛着诡异的青绿色,像被药草汁液浸透后烘干的样子。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嘴里却涌出黑色的药灰。
就在这时,炼丹房的地面突然裂开,无数根药藤从裂缝里钻出,藤上的叶片渗出毒液,滴落在地烧出一个个小坑。那只装着小马的药罐彻底炸开,药汁飞溅中,一个由药草和药渣组成的巨人站了起来,身高近三米,头是半只药碾,碾槽里的药渣组成张人脸,正不断咀嚼着什么;身体由无数根晒干的药草捆成,每根药草上都嵌着细小的碎骨;双脚踩着两只破药罐,罐底的裂纹里露出半只脚掌——正是老刘失踪的那只脚。
“是药煞本体!”林琋将老刘交给老顾,“带他去前堂,用清瘴露镇住!我来对付它!”
她挥起桃木剑冲向药煞,剑刃缠着破药符,砍在药煞的躯干上。“嗤”的一声,药草组成的躯干炸开个缺口,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内脏,而是团黑色的药泥,泥里裹着无数块碎骨,每块骨头上都缠着血丝,像在贪婪地吸收药汁。
“民国十七年,五月廿三。”药煞的声音从药碾里发出,像无数根药杵在同时敲打,“恶霸说不炼迷魂药就烧了药堂,我把最后半本药书塞给徒弟,让他从后窗逃出去报官……最后尝到的,是自己的血混着断肠草的味……”
随着嘶吼,炼丹房的药罐全部炸开,药汁在地面汇成洪流,洪流里浮出无数个被药煞害死的人,他们浑身裹着药渣,摇摇晃晃地朝着林琋围过来,伸出沾着药泥的手,嘴里喷出带着腥甜的药气。
“老顾,用‘焚药阵’!”林琋一边后退一边喊道,同时甩出所有破药符,符纸在空中组成个金色的圆圈,暂时挡住药人的围攻。老顾在前堂迅速摆开七只青铜药铃,往每个铃里倒了点雄黄酒,用打火机点燃,酒液燃烧的瞬间,七道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在房梁组成个巨大的“药”字,火焰落下时,将靠近的药人烧成白雾。
药煞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躯干上的药草全部竖起,像无数根毒针,朝着林琋射来。林琋旋身避开,剑刃横扫,斩断了药煞的左臂,断臂落地的瞬间化作无数只毒蝎,蝎尾的毒针闪着幽蓝的光。她趁机冲到药煞身后,发现它的后心处嵌着块暗红色的药锭,锭上刻着个“冤”字——正是当年李回春用血染的“回魂丹”。
“就是那里!”老顾在前堂喊道,同时扔过来捆浸过糯米酒的麻绳,“缠上它!”
林琋接住麻绳,灵力灌注的瞬间,麻绳泛起金光。她绕到药煞正面,故意露出破绽,药煞果然挥起右臂砸来,林琋侧身避开,同时将麻绳缠在它的右臂上,顺势纵身跃起,将麻绳的另一端抛给老顾。“拉!”两人同时用力,麻绳迅速收紧,缠住药煞的躯干,金色的光芒勒进药草组成的身体,渗出黑色的汁液。
“裂药锄!”林琋喊道,老顾迅速将锄扔过来。她接住锄,在空中翻转半周,锄刃对准药煞后心的“冤”字药锭,猛地劈下。“噗”的一声,药锭被劈碎,里面滚出颗发黑的头骨,骨头上还缠着几缕花白的头发——正是李回春的遗骨。
头骨落地的瞬间,药煞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躯干上的药草开始剥落,露出里面的黑色药泥,泥中浮出无数张痛苦的脸,都是被饿死的药师和后来被害死的人。他们朝着头骨伸出手,像是在索要公道。
林琋从背包里取出个青瓷药瓶,里面装着半枚保存完好的“回魂丹”,是李回春的徒孙捐赠的。“您的徒弟没丢了您的医德。”她将药瓶举过头顶,药丹在灵力催动下发出柔和的白光,“他在县城开了家‘新回春堂’,每副药都亲自尝过,说要让这药里只有仁心,没有毒怨。”
白光照射下,头骨突然渗出泪水,滴落在药泥里,激起一圈圈涟漪。药煞的身体开始融化,化作清澈的药汁,流进炼丹房的排水沟,那些药人的影子也渐渐变得透明,朝着林琋深深鞠躬,然后消散在药雾中。
林琋冲进里间,将小马从药汁里拖出来时,他身上的青黑色正在消退,皮肤露出原本的颜色,只是依旧虚弱,像大病初愈。老顾已经用清瘴露清洗了老刘身上的药灰,他咳嗽着吐出几口药渣,指着药柜的方向,声音沙哑:“柜……柜底有暗格……”
走出药堂时,雨已经停了。晨曦透过竹林照进来,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的药味变得清新,带着淡淡的艾草香。几个队友正在外面接应,给小马和老刘注射解毒剂,老顾靠在竹墙上喘气,手腕上的青斑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
“这药堂……”老顾望着渐渐安静的药堂大门,眼神复杂。
“留着吧。”林琋将裂药锄收好,“等什么时候李回春的徒孙来这儿重开药方,或许能彻底洗去这里的怨气。”
回程的车上,小马已经能说话了,他说被拖进药罐时,听见无数人在呻吟,说的都是当年被逼迫炼丹的经过,还说看见老刘被药火慢慢吞噬,却发不出声音。老刘则一直沉默,只是紧紧攥着那只失而复得的铜铃镯,镯身上的药垢已经被清瘴露洗净,露出底下刻着的“仁”字。
林琋望着窗外掠过的竹林,手机在副驾上震动,是灵异局发来的新案件:“江南一座废弃的染坊,每到雨夜,染缸会自己搅动,染液里会浮起人形,接触过染液的人,皮肤会浮现染料状的斑纹,最后整个人都会化作染布,挂在晾布架上……”
她点开案件资料里的照片,染坊的染缸堆成小山,缸口的木盖刻着模糊的手印,缸身的裂纹里嵌着指甲盖大小的布片,缸底的染液泛着暗红色,像块凝固的血布。
林琋摸了摸口袋里的破药符,符纸的粗糙感让人心安。她转头看向后座熟睡的队友,老顾在打盹,小马和老刘靠在一起,手里还攥着那瓶清瘴露。这世间的执念,或许就像药罐里的汤药,看似苦涩伤人,实则只缺几个能一起熬煮的人,让沉淀的怨结,在晨光里慢慢散成甘醇。
车窗外的竹林在朝阳下泛着翠绿,像铺了层流动的翡翠。林琋转动方向盘,朝着江南的方向驶去,后视镜里的老药堂越来越远,像座被时光遗忘的药炉,在晨曦中闪着温润的光。而他们的旅程,还在继续,在人间的疾苦里,寻找那些被遗忘的仁心与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