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朱允熥的声音落下。
位置靠前的袁泰当先拱手道:“微臣参奏,广东承宣布政使司秀才陈海!”
“其家中田亩虽不多,却利用自己免税额度施「诡寄」之手法,帮助他人逃避朝廷税赋,从中牟利,就枉为大明读书人!”
袁泰既然站在了这奉天殿上,又肯站出来做这第一个出头之人,心中自然是早就把生死、天下读书人的怨憎……统统都抛却到了九霄云外,此时声音坚定,掷地有声,透着决绝。
原本就格外安静的奉天殿之内,也响起一阵铿锵有力的回音。
而随着入他这一道参奏。
站在奉天殿内的朱红紫贵、公侯武勋,皆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些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苗头,目光闪烁显出些许心虚。
朝堂上也难免响起一阵窸窸窣窣、欲言又止的声音:
“这……”
“诡寄……”
“这……这是……?”
在场众人身为公侯贵族、士绅读书人……手里都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免税特权,也或多或少会利用这份特权搞点好处——「诡寄」——这是一个再常见不过的手法。
不合理不合法,但大家都在干。
可是现在却被袁泰煞有其事地作为一个案子在朝堂上公然提出来……这个叫做陈海的秀才是谁他们不知道,可他们却知道,如果这个秀才有罪,需要被查处,那么他们也同样有罪!
最关键的是……
谁都知道,现在袁泰的嘴,代表的就是坐在龙椅上的陛下的意思——陛下把这件事情提到朝堂上来,能只是治那秀才的罪过么?他是皇帝,他对准的是所有人!
「这个袁泰……不,是陛下……他难不成是想把整个大明皇朝的天都给掀翻不成!!?」
众人的目光不断在袁泰和朱允熥身上来回跳动。
惊疑不定起来。
而朱允熥这一次搞的「幺蛾子」,不淡定的便不止是那些文官了,蓝玉、张翼、朱寿……等等一众公侯武勋,也都不由跳了跳眼皮子——这事儿他们干的可不少!
不过……这时候或许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更是觉得自己和朱允熥这个皇帝之间,关系密切,更有扶持之恩,而朱允熥此前更是对他们多加纵容,就算真要查这些所谓的「诡寄」,那也只是查别人,不可能对自己等人下手。
或者也可以说——朱允熥这个皇帝,没有底气也不敢因为这些事情而对他们动手!!
所以他们虽有些不淡定,但眼神还是很快就有恃无恐地平静了下去,反而比看到刘三吾被放出来的时候都要平缓许多。
而不待文武朝臣从惊愕中反应过来。
袁泰便继续开口道:“微臣还要参奏……”
“广东承宣布政使司县令,杨树华!!!”
“此人在前朝登基鱼鳞图册之时便勾结胥吏隐瞒自己的田产,此后即便名下田产有所变动,也都均未曾报知朝廷相关部门进行登记和记录,如此虚假登记,以致朝廷数十年来漏收钱粮。”
他抓的就是所有违法乱纪的典型,当然不会只是参奏一个穷书生就这么完事儿了。
而与此同时。
袁泰身后的诸多目光,也是变了又变——仅仅是利用自己的特权搞好处这一点还不算,许多人私底下偷偷摸摸干过的那点事儿,一个接一个的……好似都被抖搂出来了!
告的虽是广东的秀才、县令,可被影射到的,却是他们!
而众人,尤其是淮西勋贵,更是没有料到,袁泰那边还没完事儿,紧接着便继续道:“微臣再参奏!”
“广东承宣布政使司知州,赵义!”
“ 此人私纳百姓田产为自己所有,又隐瞒田内人口,逃避朝廷赋税良多,更有将其他赋税「飞洒」至百姓头上,明面上看起来像是他缴纳了应缴纳的赋税,可实际上却是将这部分赋税转嫁到了普通贫苦百姓的头上去了!此人行事更隐秘,也更可恶许多——让广东无数贫苦百姓,莫名遭了多年的无妄之灾,苦不堪言!!”
袁泰凭着一腔热血把自己该说的话说完。
而后不由觉得全身上下一阵发冷,好似自己背后有千千万万的利刃悬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刺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而后,他的目光忍不住暗暗对朝一边的淮西勋贵扫了一眼。
心里终归还是难免有些紧张和忐忑。
毕竟这最后一个典型的案例——已经直接牵扯到一些淮西勋贵的头上去了——但凡说出口来,那便是真的没有任何回头路了!
而某种意义上来说。
袁泰的感觉其实没有错。他背后悬着的,是这奉天殿上的朱红紫贵们想要刀人的眼神!
当袁泰参奏完毕之后。
身后的卓敬当然也不甘落后,只有闲着,紧接着便道:“启禀陛下,微臣也要参奏,四川布政使司指挥使……”
奉朱允熥这个皇帝的命令,留心抓了典型的,不止袁泰,卓敬那那边也早有准备,奉天殿上的参奏之声自是一下子如滔滔江水一般,连绵不绝!!
而在卓敬的参奏声之中。
众人脸上的惊恐和凝重也愈发浓厚了起来。
而一身金黄色龙袍,端坐在龙椅上的朱允熥,则是如同一开始那般,云淡风轻,看似是在认真聆听袁泰和卓敬二人的启奏,可却给人一种不知道藏了多少深沉内蕴的感觉。
当卓敬的声音也落了下来。
静!
奉天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袁泰参奏第一个人的时候,还有许多人没有反应过来,可当袁泰和卓敬各自把自己抓出来的典型的名字、罪行……全部都一一罗列出来之后,他们也算是完全看明白了……
这大明皇朝的天……
是真要翻过来了!
大明皇朝当今这位开乾皇帝,在搞幺蛾子这件事情上,可当真是让人从不失望啊!
而淮西勋贵之中。
鹤庆候张翼、舳舻候朱寿二人的表情,则明显地变得格外不自然了起来,其中更是夹杂着怒意与不敢置信地盯着此刻一身金黄色龙袍,居高临下,端坐在龙椅上的朱允熥。
不为别的……袁泰口中最后一个案子,牵扯到的人,正是他鹤庆侯张翼!而卓敬随后的参奏之中,也牵扯到了舳舻侯朱寿。
所以他们二人才愤怒,才不敢置信:「他这个皇位都是咱这些人给他扶上去的,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动老子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今日你敢对老子下手,整个淮西勋贵集团焉知你之后不会对其他人动心思?」
此刻,张翼心里只有一万头草泥马在反复奔腾。
他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诸多公侯武勋。
大部分人都因为袁泰口中说起的三件事情并没有真正落到他们头上,而他们更自信于自己有一份……「皇帝再怎么都不敢动到我头上来」的底气,此时却还是一副吃瓜看戏的表情。
张翼一脸憋屈地动了动嘴唇想要说点什么。
可这里终究是奉天殿。
张翼就是再鲁莽,再没脑子,也不可能公然在这么多文物朝臣面前乱说话,当然只能咬紧了牙齿先把满腔的愤怒给压了下去,连两边腮帮子都一下子鼓得格外突出……
龙椅上。
朱允熥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众人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卓敬说完后则是故意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怒而拍案:“啪——!”
“大胆!岂有此理!”
“我大明皇朝自太祖洪武皇帝兴复中原立朝至今,不过二十六载尔!一个广东承宣布政使司,一个四川承宣布政使司,便出了如此多的腌臜之事!”
“这些人是何居心?简直是胆大包天!”
朱允熥横眉怒道,虽是带着些演的成分在, 可其中也不无真情实感——这还只是抓出来做引子的几个典型,而当一个房间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便代表这个房间里已经有千千万万只蟑螂了。
如今的大明,是天下人的大明,也是朱允熥的大明。
朱允熥如何能不怒?
不过朱允熥也知道干生气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明面上给了一个反应过后,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圈,目光凌厉地问道:“方才卓敬和袁泰两位爱卿说的事情,诸位爱卿……以为如何?又该当如何处理?”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支支吾吾,竟是无一人敢言。
或者也可以说。
不是他们不敢说,而是他们不愿说也不能说……
跟着朱允熥的节奏一起怒不可遏?特么的这些事儿自己不说全干,但多少都沾点儿,我斥责我自己不成?
可偏偏这件事情于朝廷而言,是站在了绝对的正义和绝对的道德制高点上,但凡谁敢说情开脱一个字儿,便是不忠,便是大逆不道!
是以。
当朱允熥一句话问出来。
整个奉天殿之内竟是又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
而这一次,同样也没有淮西勋贵立刻站出来附和响应,战绩彪炳的「代吵」也失声了——他们当然笃定朱允熥不敢搞到他们头上去,可他们又怎么可能在这件事儿上站队朱允熥?况且前番还刚有刘三吾突然被释放出来的事儿……
而在这份死寂之下。
除了鹤庆候张翼、舳舻候朱寿这两个率先被卷入其中的公侯武勋之外,其他的淮西勋贵则是看着这突然尬住的朝堂,面上隐隐露出得意的优越:
「哼!这朝堂之上没有咱这些人偏帮着陛下,时时事事顺着他的心意应付这群遭瘟的读书人,这早朝都开不下去!」
「陛下动谁也不可能动到咱头上来!」
「连刘三吾这糟老头子都给放出来了,今日让陛下吃一吃瘪也不是坏事儿,至少……该适当让他认清一下情形……」
「……」
诸多淮西勋贵昂首挺胸,心里满是春风得意,即便是被牵扯了进去的舳舻候朱寿、鹤庆候张翼,也都暗暗松了口气,不似一开始那般无措。
却在此时。
一道苍老且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奉天殿,如同惊雷一般落在各怀心思的文武朝臣耳中:“微臣以为,卓大人和袁大人方才所述诸多行径,实乃大逆不道!上无君主,下不顾法纪,当查!应当严查!且查出来之后,更应当从重处理,严惩不贷!”
众人皆是循着声音望去——正是户部尚书傅友文!
他既已经决心相信朱允熥,跟朱允熥站在一处,也知道以朱允熥的脾性,此事必不可能善了,此刻自是当机立断,站了出来。
“傅……傅大人……?”
看到傅友文站出来,不少人都有些意外。
傅友文是立朝之前就跟着朱元璋黑过来的, 朝中许多人对他也算是熟悉了:傅友文这人为人虽谨慎,可却绝不是什么迂腐死脑筋的人,卓敬和袁泰抖搂出来的这些,他必然也无可避免才对!
不过眼下也不是纠结傅友文为什么会站出来的时候了。
光是傅友文这份「支持」。
就已经足以让大部分人对他心怀芥蒂了,甚至怨憎上他了。
一时之间。
之前那些锋利如刀、盯着袁泰和卓敬的目光,此刻又齐刷刷地落到了傅友文的身上去。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傅友文不由打了个冷颤。
他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抬眸瞥了一眼龙椅上的朱允熥,暗暗嘀咕道:「陛下呀陛下,老夫为了您,那可是全都豁出去了!现在是朝中其他文臣……等蓝玉他们这一伙人回过味儿来,说不准连剁了老夫的心思都有了,您可千万别是诓老夫的……」
与此同时。
不仅仅是傅友文。
六部之一的工部尚书秦逵,也几乎是在同时跨步出列:“傅大人所言有理,微臣附议!微臣以为,此事既然是卓大人和袁大人二位参奏,不如便让二位大人各自主持查办,待将其中的具体内情和数目查定了,陛下便也好处置了!”
相比于傅友文,早就已经是孤臣一个的秦逵,就从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