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周遭同僚们或真心或假意的恭贺,以及老师刘延之那并未舒展的眉头,张经纬凑近了些,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低声问道:“怎么样,老师?学生对这次‘献酪’的结果,您可还满意?”
刘延之叹了口气,目光扫过那些几乎未动的酸酪,以及一些官员面前空了的碟子,忧心忡忡地低语:“你呀!只顾着眼前风光,可知这‘百官同宴’的背后,意味着什么?”
张经纬故作轻松:“意味着陛下体恤百官,让大伙都尝尝鲜,确实美味嘛。”
“美味?”刘延之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你师娘在云州做的这酸酪,为了迎合更多人的口味,本就比寻常的酸酪多放了些蜜糖,故而更甜润些。陛下年少,自然偏爱甜食。可你看看,除了陛下和少数几位可能同样嗜甜的重臣,绝大多数人桌上的酸酪,根本动都没动!这‘圣心甚悦’,多半是悦其新奇与甜润。若陛下真因此爱上了这口味,下令云州年年进贡,在那些人眼里……”他指了指周围那些目光热切的官员,“这就不再是简单的贡品,而是一桩可以上下其手的‘生意’了!”
张经纬眨了眨眼:“那……老师岂不发达了?云州特产成了皇家贡品,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名声和实惠。”
刘延之用筷子重重戳了戳面前银盘里那块在他看来索然无味的肉,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与无奈:“你可知就这一盘肉,若在市面上价值十文一斤好肉,装进这御用的银盘,端上这西苑的宴席,价格就能翻上二十倍不止!我们云州这一小盒酸酪,在本地卖个十几文钱已是高价,可一旦被定为贡品,经过层层盘剥、包装、运输,到了陛下眼前,报上去的成本可能就是成百上千两的荒唐数字!这其中的差价,去了哪里?”
张经纬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锐利,接口道:“学生明白。从‘宫’到‘官’,这中间的‘口’张嘴巴等着,得一个一个喂饱了,真正的好处才能漏一点点到下面。老师是担心,这‘殊荣’最终会转嫁成云州百姓的负担?”
“正是!”刘延之欣慰于弟子的通透,却也更加忧虑,“身为云州的父母官,我刘延之岂能借民脂民膏来换取这虚妄的圣上荣宠?此非为官之道!”
张经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低声道:“老师,学生倒有个一劳永逸的想法,或许能解此困局,只是需要您点头。”
“哦?什么想法?”刘延之好奇地看向他。
“很简单,”张经纬胸有成竹,“我们将这改良后的酸酪配方,公之于众!让云州百姓,乃至天下所有想学的人,都能自行制作。如此一来,它就不再是某家某户的秘方,更非必须由官府指定的‘特供’产品。贡品可以照样进,但想借此垄断牟利的链条,就断了根基。”
刘延之先是一愣,随即猛地一拍大腿,眼中放出光来:“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此物本就是云州常见的奶食,若是云州人人都会制作这‘甜酸酪’,那它作为云州特产进贡,就再合理不过了,谁也挑不出毛病!经纬,你此法大善!”
张经纬嘿嘿一笑,略带歉意地坦白:“其实……不瞒老师,这件事学生早就想到了。所以,在献酪之前,学生的‘北工集团’已经悄悄从师娘那里,用合理的价格永久买断了这改良配方的使用权,并做了进一步优化,使其口感更佳,也更易于保存运输。今后,云州的百姓只需要向我们集团提供基础的酸酪原料,由集团统一加工、包装和销售。连新名字学生都想好了,就叫——冰淇淋!”
刘延之咀嚼着这个名字:“冰……麒……麟?”他恍然大悟,指着张经纬笑骂道,“好你个滑头小子!我说你怎么如此积极!原来你早就挖好了坑,就等着……等着把这‘麒麟’牵回家。怕是钱袋子早就揣进自己口袋里了吧!”
张经纬连忙拱手,脸上却是掩不住的笑意:“惭愧,惭愧!学生这也是为了将云州美味推广天下,同时避免老师陷入两难境地嘛。集团赚了钱,自然不会忘了云州的父老乡亲。”
刘延之看着他,无奈地摇头,语气中却带着复杂的感慨:“你呀……身为朝廷命官,这经商敛财的手段……罢了罢了,有时我觉得,我这做官的脑子,还真不如你活络。”
张经纬立刻正色,恭敬道:“老师此言差矣!老师是学生的明镜,学生行事,无论对错,多是照着镜中老师的风骨与教诲去做的。学生或许有些小聪明,但大是大非上,不敢或忘老师教导的‘民为本’。”
听到弟子这番肺腑之言,刘延之心中慰藉,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哈哈哈,好!说得好!不过……”他促狭地顿了顿,“我可没教过你,动不动就‘执剑问天’啊!”
张经纬顿时想起高阳县那冲动之举,尴尬地挠了挠头,讪讪笑道:“那个……那个是情势所迫,情势所迫……”
就在这师徒二人低声谈笑,气氛融洽之际,西苑主殿方向,司礼太监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再次高高响起,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赐席——!传,高阳县令,进殿——!”
这一声传唤,犹如一道惊雷,瞬间在喧闹的宴会场上炸开!
原本还在相互敬酒、低声交谈的百官,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到了张经纬这一桌。
“高阳县令?是那个张棋,张经纬?”
“《经纬问天》的话本主角,就是他?没想到如此年轻,倒是一表人才!”
“我早就听闻过高阳的盛名了,据说那里的夜市、工坊,新奇玩意儿极多,节目好的很呐!”
“等有机会,定要去高阳拜会一下这位张县令。”
“哼,估计难了。如此‘能臣’,今日得蒙圣召,日后只有两个结果,要么简在帝心,从此平步青云;要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年轻有为,自然该当高升!只是……唉,等他日后穿上红袍(高官服色),位列朝堂,眼里恐怕就再没有我们这些穿着蓝袍(中低阶官员服色)的老朽喽。”
“嘘!慎言!张大人敢于为民执剑问天,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是热的,与那些只知钻营的不同!”
“你要死啊!这里这么多穿红袍的大人们在场,你这样说,是想把自己也推进火坑吗?快闭嘴喝酒!”
种种议论,或羡慕,或嫉妒,或期待,或忌惮,如同无形的浪潮,瞬间将张经纬淹没。他深吸一口气,在刘延之鼓励和略带担忧的目光中,整理了一下衣冠,挺直脊梁,在一片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从容离席朝着西苑殿稳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