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在夜色里磨着人的耳膜,呜呜咽咽像是在嚼骨头。
黑石岭东二十里,枯井旁。
卫渊手里攥着一把工兵铲,虎口被震得发麻。
这井不是一般的深,也不是一般的干,底下全是陈年的淤泥和沙砾,每挖一下都带着一股腐烂的土腥味。
“爷,有了。”
身边的亲卫低吼了一声,铲尖碰到硬物,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卫渊立刻扔了铲子,蹲下身去。
指尖触碰到的不是石头,是一只密封得极好的黑陶罐子,封口处用蜡封得死死的,还裹着厚厚的油布。
这陶罐出土的瞬间,卫渊觉得后脊梁骨蹿上一股凉气。
“起开。”
匕首挑开蜡封,一股子怪味冲出来。
里头卷着一卷羊皮,皮质有些发硬,边角磨损得厉害。
张启举着火折子凑过来,微弱的光晕下,羊皮卷缓缓摊开。
上面的蒙文卫渊看不懂,但不需要懂。
因为那上面盖着两枚鲜红的大印,一枚是狼头,那是阿古达的王印;另一枚是弯刀,那是乌力的族徽。
“张启,药水。”卫渊声音极低,像是在嗓子眼里滚了一圈沙砾。
张启手有点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小心翼翼地往羊皮卷的一角滴了一滴。
液体晕开,原本空白的羊皮间隙里,像是鬼魅显形一般,慢慢浮现出几行淡蓝色的小字——那是汉文。
“南朝覆灭后,黄河以北归番邦,河套以西属乌氏……”卫渊眯着眼念了出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呵,分赃分得挺明白。”
目光下移,最后那行小字更是刺眼:“首级悬赏五万贯,取卫渊者另赐战马三千匹。”
“爷,您这颗脑袋还挺值钱。”张启咽了口唾沫,火光映着他惨白的脸,“三千匹战马,那是把咱们往死里算计啊。”
“值钱是好事,说明他们怕我。”卫渊把羊皮卷重新卷好,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那里有一层薄薄的软甲,透着体温,“这东西比刀子利索。拓印三份,一份给皇帝老儿送去,让他看看这就是他想弄死的忠臣良将面临的局面;一份给周宁带回江南,告诉那些世家大族,要是北方垮了,他们那点瓶瓶罐罐也保不住;最后一份……”
他顿了顿,眼神在黑暗中闪过一丝狼一般的狠戾:“给那些还没吃饱饭的小部落首领看看。让他们知道,乌力不仅要把他们的草场卖了,还要把他们的脑袋也卖给番邦当投名状。”
这夜的风更大了,卷着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卫渊没有立刻撤离,而是转身看向一直沉默寡言的一名亲信:“老刘,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那叫老刘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皮外伤,不碍事。”
“这次要借你一只耳朵。”卫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你带着这消息故意被俘,记住,要硬气点,熬过两轮刑再‘不小心’漏嘴。能不能把这把火烧起来,全看你的戏演得真不真。”
老刘眼神一凛,没有半分犹豫,单膝跪地:“爷放心,这耳朵,丢得值。”
两日后,草原深处,王帐。
乌力坐在虎皮大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帐内的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几个部落首领手按刀柄,眼神游移。
“阿古达的使者到了。”
随着通报声,帐帘被一只纤白的手挑开。
雪姬一身红衣,在满是羊膻味和汗臭味的王帐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手里举着一枚金光闪闪的狼头金令,那是阿古达特使的象征。
但这枚令牌,是卫渊昨晚连夜让人用黄铜模子倒出来的,只要不细看,足以后半夜的火光里蒙混过关。
“乌力首领。”雪姬的声音清冷,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傲气,“大王让我来问问,为何约定好的进攻迟迟不发?难不成,你是想等南朝的军队打过来,再坐收渔利?”
“胡说!”乌力猛地一拍桌子,“我的人马正在集结!”
“集结?”雪姬冷笑一声,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在场的其他首领,“我怎么听说,你是想借着这场仗,吞并这几位的部落,好独吞那黄河以北的战利品?”
这话一出,像是在滚油里泼了一瓢水。
那些原本就因流言而疑神疑鬼的小部族首领,此刻脸色骤变,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彻王帐。
“这娘们胡扯!你们别信!”乌力大吼,额头上青筋暴起。
“我是不是胡扯,各位心里清楚。”雪姬却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眼神里满是嘲弄,“《分疆盟书》的事,各位不会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吧?”
王帐内瞬间乱作一团,怒骂声、拔刀声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混乱之际,几里外的山坡后,卫渊正带着人悄声撤退。
“这雪姬,胆子是真大。”张启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喧闹的营地,心有余悸,“要是露馅了,她会被剁成肉泥。”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富贵险中求。”卫渊勒紧缰绳,正准备加速,忽然听到侧翼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不好!有埋伏!”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带着尖锐的啸声破空而来。
“噗嗤!”
卫渊胯下的战马哀鸣一声,前蹄跪倒,将他狠狠甩了出去。
他在地上滚了两圈,刚想起身,左臂便传来一阵剧痛——流矢擦着骨头钻了进去。
“是阿剌!那疯狗追来了!”
卫渊咬牙拔出腰刀,顾不得手臂上的血,反手一刀劈翻了一个冲上来的骑兵。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黑压压的骑兵像是潮水一样涌来。
就在卫渊以为今天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斜刺里冲出一匹快马。
那一抹红衣在灰暗的战场上如同烈火。
雪姬。
她竟然杀出来了。
“上马!”雪姬厉喝一声,手中的短剑舞出一道寒光,逼退了两名追兵。
卫渊借力跃上她的马背,两人共乘一骑。
然而就在战马冲出包围圈的瞬间,一支冷箭从侧后方射来,直奔卫渊后心。
雪姬身子猛地一僵,卫渊只觉得背上一沉,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后背流了下来。
“你……”卫渊大惊。
“别停……走!”雪姬的声音迅速微弱下去,身子一软,从马背上滑落。
卫渊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腰,死命夹紧马腹,战马发疯一般冲进了前方的密林。
回到临时营地时,雪姬已经昏迷不醒。
那一箭射在后肩,伤口发黑,显然有毒。
卫渊满手是血,在给她处理伤口时,从她贴身的衣物里摸出了一封信。
信封没有封口,像是随时准备销毁。
他抽出信纸,扫了一眼,瞳孔猛地收缩。
这不是什么情报,而是一封未曾送出的投诚书。
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愿献番邦布防图,只求世子给个安身立命处,不必再做这无根的浮萍。”
卫渊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紧,看着躺在羊皮毯上脸色惨白的女人,心里五味杂陈。
“爷,张启那边推演出来了。”周宁掀开帐帘,脸色严峻,“根据那盟书上的行军路线,再加上咱们这几天的搅局,乌力的主力会在七日后被逼移营至白登山。那时候,他的侧翼就像是脱了裤子一样干净。”
卫渊深吸一口气,将那封信塞回雪姬怀里,起身走到沙盘前。
他的目光在那片模拟的地形图上游走,左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疼痛反倒让他脑子更加清醒。
“白登山……”卫渊喃喃自语,随后缓缓抽出身侧的佩刀,刀尖在那处地形上狠狠划出一道弧线,“传令吴月,启动‘火种计划’。”
“爷,现在就动?”张启一惊,“这可是把咱们最后的底牌都亮出来了。”
“不等了。”卫渊眼中寒芒毕露,“我要让他们的那狗屁盟誓,连同他们的野心,一起烧成灰。”
他收刀入鞘,转头看向帐外茫茫的夜色。
风似乎停了,但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眼下这局棋虽然活了,但他手里的人太少了。
这三百精锐,在这茫茫草原上就像是一滴水,稍微太阳一晒就干了。
要想把这把火烧得更旺,烧得更久,光靠这一时的计谋和勇气是不够的。
他需要更多的人,更多的刀,甚至是一支真正属于他的、只听命于他的军队。
卫渊摸了摸怀里那块冰冷的兵符,那是爷爷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也是他最后的依仗。
“周宁,”卫渊的声音低沉,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回信给江南,让那边的人别光顾着赚钱了。我也该在那种地方,找点新鲜血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