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裹着一丝潮热，卷过顶层露台的栏杆，将周亚柒指间香烟的灰烬吹得簌簌飘落。烟蒂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橙红的火光映亮她眼底几分沉郁的光，像是深潭里游动的萤火。
“阿能。”周亚柒看着屈起的手指，突然笑道，烟灰随着笑声抖落在衣服上，“你抽烟的时候，有没有被小陌说过？”
身旁的陆能也夹着烟，修长的手指将烟身捏得微微变形。他吐烟圈的动作很特别，先抿紧嘴唇再缓缓张开，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才肯放出来。青白的烟雾在月光下散成一团朦胧的雾，飘向楼上墨陌房间的窗户。
“她说过，其实抽烟的男人挺有味道的。”陆能嘴角勾起一抹笑，左脸颊的酒窝里盛满月光。他指尖的香烟明明灭灭，在夜色中划出橘红色的轨迹，“其实抽烟的男人挺有味道的。”
陆能弹烟灰的动作顿了顿，烟灰簌簌落在黄铜烟灰缸里。他想起墨陌说这话时的模样——她踮着脚尖给他系领带，发间的茉莉香混着他身上的烟草味，在晨光中交织成独特的芬芳，“那天她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还让我教她吐烟圈。”
“她还真试了？”周亚柒笑着问道，指尖的烟灰随着她前倾的动作飘散。月光穿过她指间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肯定不是，就是换个法子告诉我少抽点。”陆能摇摇头，突然压低声音，模仿墨陌软糯的语调，“当时，她就是……‘阿能，你少抽点嘛’。”
说完陆能先笑了起来，眼角挤出几道细纹。
“我记得有一次，我陪她画画……”周亚柒突然笑出声，将烟换到左手，右手举到月光下，指尖的烟灰随着动作飘散，目光落在手指上，“手指不小心沾了颜料，结果去抽烟的时候拿出烟盒，蹭到衣服上蓝紫色的一小块。”
“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是小陌画完画出来……”夜风突然转了方向，将她的发丝吹到唇边，周亚柒随手拨开，几缕碎发却固执地黏在唇釉上，继续道，声音突然轻了下来，像是怕惊扰睡梦中的墨陌，“笑嘻嘻指着我的嘴边，我才知道，说我差点就把颜料都吃到嘴里去了。”
烟灰缸里已经积了四五根烟蒂，最上面那支还带着周亚柒的唇印。玻璃推拉门被拉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伴随着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周亚柒和陆能几乎同时回头，烟蒂燃烧的红点在黑暗中晃了晃。陆能眯起眼睛，借着落地灯昏黄的光线看清高也脸上不自然的神色，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立刻抬手将烟按在烟灰缸里，动作快得有些仓促。火星溅到他戴着尾戒的小指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高也泛红的耳尖。
“她在，怎么还抽上了！”高也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两个调，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从墨陌的房间下来，高也便解了衬衫的两颗扣子，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青筋隐隐跳动。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灯光下能看见高也紧锁的眉头，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镜链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摇晃。周亚柒看了一眼陆能，发现他已经灭了烟，正抚弄着手背上被烫红的那一小块皮肤。她小瞪了他一眼怪他没提醒，陆能吐了吐舌头，露出个带着烟味的笑，左脸颊的酒窝里盛满阴影。
“她睡下了？”周亚柒立马指尖一捻就将烟蒂按进玻璃缸里，修剪圆润的指甲在烟身上留下月牙形的压痕。夜风卷着未散的烟雾掠过她耳际，发丝拂过涂着裸色甲油的指尖。
“醒了，现在去洗澡了。”高也的声音比平时低哑，他走到陆能身旁时，袖口的铂金袖扣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冷光。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金丝眼镜滑到鼻梁中段，说话时喉结不自然地滚动，像是咽下了更多未尽的话语，“这里风大，回屋里吧。”
三人回到屋内，暖黄的壁灯将影子拉得很长。周亚柒和高也陷进真皮沙发里，皮革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陆能走到吧台，手指抚过檀木台面上的一道划痕——那是去年墨陌喝醉时不小心留下的。
“还要再喝点吗？”陆能取出水晶威士忌杯，冰块在银质冰桶里碰撞作响。他转身时外套的铆钉勾住了酒柜的纱帘，扯出一声细碎的“嘶啦”声。
“喝吧。”高也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二楼，那里传来隐约的水声。
陆能熟练地倒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流转，像融化的蜜糖。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格外清晰，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他递给高也时，两人的指尖短暂相触，都带着夜风留下的凉意。
陆能侧过脸，借着杯口折射的微光打量高也，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连带着脖颈处的线条都显得僵硬。
“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高也故意拖长了语调，语气装出几分轻松，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杯壁，那里还留着刚才握烟时的余温，“被她发现什么了？还是你自己露了馅？”
高也没接话，仰头就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激起一阵刺痛，却丝毫浇不灭胸口翻涌的燥热。他将空杯重重放在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闷响，指节因为用力握杯而泛白，连带着声音都沙哑得厉害，“我差点对她做了不该做的事。”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周亚柒悄悄抬眼看向陆能，两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里面有担忧，有了然，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沉重。
“她从来都是这样。”高也突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他伸手将空杯推到桌子中央，杯沿在月光下划出一道浅痕，“我们这些人的贪恋，好的坏的，她都照单全收，还总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她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啊？”
周亚柒伸手拍了拍高也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她注意到他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崩开的。
“所以，我们都不要纠结了，好吗？”周亚柒的目光扫过高也皱巴巴的衬衫背后，那里有一小块深色的水渍，像是眼泪的痕迹，“我去洗澡。”
周亚柒收回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我们都守着她呢，我先去洗澡，一会再聊。”
周亚柒起身离开后，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后，陆能晃了晃自己的酒杯，冰块在液体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往高也身边凑了凑，肩膀故意撞了下对方的胳膊，“阿也，你也别太苛责自己。小陌身上那股劲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像块磁石似的，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想护着。你因为荷尔蒙反应作出的动作，是人之长情。”
“可她不一样。”高也摘下眼镜，用衬衫衣角擦拭镜片的动作有些粗暴，布料摩擦镜片发出“沙沙”的响，“她经历过什么，我们都清楚。我不能成为让她抗拒的人。”
高也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被风吹散，“我一想到她刚才醒来看我的眼神，带着点茫然，还有点依赖，我就觉得愧疚得慌。”
高也想起方才在房间里，墨陌抱住他时发间的橙花香气，还有她单薄肩膀下急促的心跳。
陆能突然伸手扳过高也的脸，看清了高也眼底的血丝，拇指轻轻擦过他泛红的眼角——那是刚才情绪激动时憋出来的红意。
“你真是莫名其妙，就是想太多，她也没有说什么，你那么重的思想负担干嘛？！”陆能的语气带着惯常的戏谑，尾音却放得很软，眼神异常认真，腕上的檀木手串随着动作滑落，散发出淡淡的沉香，见高也没说话，又补充道，“好了，说正事，今晚我们还回去吗？还是就在客房凑活？”
高也反手抓住陆能的手腕，将人拉近了些，两人的额头几乎相贴，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得清清楚楚。
“怎么？想回去？”高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调侃，眼底却渐渐回暖，“不高兴了？嫌我刚才忽略你了？”
“我能怎么办？你和小陌，在我心里都是第一位，我总不能跟她抢你吧？”陆能笑着摇头，用手指轻轻扫过高也的鼻尖，身子往后退了一下，靠在沙发上，顿了顿，收敛了笑意，“过说真的，今晚最好有人守着她，我总觉得她今天状态不对劲。”
“再给我点时间，我调整回来。”高也转过身，倾身在陆能额上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唇瓣触到他眉骨上的疤痕时微微颤抖，那是为了保护墨陌留下的，“我去看看她。”
陆能点点头，看着高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才重新摸出烟盒。指尖碰到烟盒的瞬间，他又顿住了，想起刚才高也的话，终究还是把烟盒塞回了口袋。他拿起高也留下的空酒杯，指腹摩挲着杯沿上那个小小的唇印，那是刚才高也喝酒时留下的，形状清晰——他突然想起去年圣诞节，墨陌喝醉后在杯子上留下的口红印。
高也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门口，手指刚碰到门把手，就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窸窣”声。他犹豫了两秒，还是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门轴上了油，开合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瞬间僵在原地，血液像是突然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沉到了脚底。
墨陌侧卧在床上，丝被只堪堪盖到腰际，露出的后背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肩胛骨的弧度优美又脆弱；腰线纤细，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手腕内侧的烫伤在月光下格外刺目，边缘还泛着未消的红肿；她的眉头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睫毛轻轻颤动，眼角还挂着一滴未干的泪。
高也猛地关上门，后背重重抵在走廊的墙壁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衬衫传过来，却压不住胸口剧烈的心跳。他抬手按在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咚咚”地撞着胸腔，像是要跳出来似的。耳尖烧得发烫，连带着脸颊都泛起了红意，刚才看到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手足无措。他的掌心沁出冷汗，在墙纸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手印。
“怎么了？站在这儿吓我一跳。”周亚柒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发梢滴下的水珠落在棉质睡衣肩头，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她赤脚踩在实木地板上，留下几个湿漉漉的脚印。抬头看见高也背靠着墙，脸色涨红得像是喝了一整瓶威士忌，耳尖红得快要滴血，右手还死死攥着门把手，指节都泛着青白。
“你这是……”周亚柒的视线在高也和紧闭的房门之间来回扫视，突然明白了什么，“看见什么了？”
“她……”高也张了张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像是吞了把滚烫的沙子。松开把手的瞬间，金属部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掌心留下四道深深的凹痕。他需要冷风让自己冷静下来，需要酒精麻痹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更需要忘记刚才惊鸿一瞥的画面——墨陌侧卧在床上，月光勾勒出她腰臀的曲线，丝被只堪堪盖住半边身子。
“你进去看看她，帮她把被子盖好。”高也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走廊尽处的油画，不敢再往卧室里瞥一眼。他的喉结剧烈滚动着，左手无意识地整理着已经无比平整的袖口，“我不方便进去，你快进去吧。”
周亚柒挑了挑眉，湿润的发尾甩出一串水珠，没再多问，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床头小夜灯，暖黄色的光晕洒在墨陌脸上，将那些未干的泪痕照得晶莹剔透。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橙花香气，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汗味道。
她缓步走到床边，真丝床单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弯腰整理被子时，周亚柒才发现墨陌的手死死攥着床单，指节泛白，掌心全是冰凉的冷汗。被单已经被抓出了几道褶皱，像极了受惊小兽留下的抓痕。
“唉……”周亚柒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拉到墨陌肩头。她的指尖触到墨陌颈侧的脉搏，跳得又快又乱。当她想掰开那只攥着床单的手时，墨陌在睡梦中突然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片刻后，周亚柒面色凝重地走出房间，反手带上门时特意放轻了力道。走廊的壁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高也脚边。
“阿也，小陌不对劲。”周亚柒压低声音凑近，发梢的水珠滴在高也的鞋上，她身上带着的沐浴露香气里混着一丝墨陌常用的橙花味，“我刚才摸了摸她的手，全是冷汗，眉头也皱着，像是在做噩梦。”
周亚柒的声音又低了几分，“而且我看她那样子……”
高也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镜片上蒙了一层薄雾。周亚柒注意到他的右手又开始无意识地摩挲左手腕上的表带——那是他紧张时的一贯动作。
“我观察她是无意识下脱掉的衣服。”周亚柒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跟她以前应激反应犯了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句话像一块冰，顺着高也的脊背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