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的梧桐叶子,又黄了一层。这是我数着的,第十个秋天了。
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空气里有消毒水淡淡的味道,混合着窗外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这味道十年如一日,提醒着我,我的世界,从三十二岁到四十二岁,就被固定在了这间卧室,这张床上。
我叫田颖,曾经是宏达公司里一个忙得脚不沾风的小管理,手下管着十来号人,每天开会、报表、考核,像一只永不停歇的陀螺。而现在,我最大的“业绩”,是能自己用特制的勺子,颤巍巍地吃完一顿饭,而不把米粒撒得到处都是。
身后传来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是陈浩,我的丈夫。他端着一盆温水走进来,水温总是调得恰到好处。十年了,他从一个挺拔俊朗、带着几分文艺青年气质的男人,变成了眼前这个鬓角染霜、眉宇间刻着疲惫的中年人。他的动作依旧轻柔,掀开薄被,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擦拭我的双腿。那双腿,苍白,纤细,毫无生气,像两条不属于我的、冰冷的石膏模型。
“今天天气真好,桂花都开了。”他一边擦拭,一边用那种我听了十年的、温和的语调说着,“下午推你出去晒晒太阳?”
我没吭声,只是偏头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是刚搬进这个贷款买的二手房时,我们一起种下的。那时他说,等桂花开了,满院子都是香的,我们在树下喝茶。谁能想到,树一年年长大,花香一年年浓郁,我却再也无法走到树下。
那场车祸,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生生切断了我的生活,也切断了我们之间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公司组织的年度旅游,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失控侧翻。我是为数不多的重伤者之一,胸椎以下永久性瘫痪。从医院醒来,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的天塌了。哭过,闹过,歇斯底里过,觉得活着只剩下屈辱和拖累。
是陈浩,他握着我冰冷的手,眼睛通红,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田颖,别怕,有我呢。这辈子,我到哪儿都带着你。”
就是这句话,像黑暗里唯一的光,支撑着我熬过了最初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我信了。我把自己,连同后半生的重量,都压在了这句承诺上。
2.
十年。
三千六百多个日夜。说起来轻飘飘的几个字,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每一分每一秒是如何具体而微地碾过。
陈浩辞了工作。他原本是个颇有天赋的建筑设计师,办公室里堆满了模型和草图,梦想着有一天能设计出地标性的建筑。现在,他的世界只剩下我,和这个几十平米的家。他的生活轨迹变成了简单的循环:照顾我起居、按摩、复健、做饭、清理、深夜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
我见过他偷偷翻看以前的相册,手指摩挲着那些在项目竣工现场、在各地考察时意气风发的照片,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我也曾在深夜,听到卫生间里传来极力压抑的、水龙头流水声也盖不住的呜咽。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我知道,他的梦想、他的才华、他本该广阔的人生,都被我这具沉重的躯壳,牢牢地锁在了这方寸之地。
我们的话越来越少了。起初,他还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讲外面的新闻,单位老同事的动向,谁升职了,谁创业了,谁家孩子考上了名校。后来,渐渐变成了“今天想吃什么?”“喝水吗?”“要不要翻身?”这样的功能性对话。
而我,也从最初满怀感激和愧疚的倾听,变得沉默和敏感。我害怕看到他眼神里偶尔闪过的疲惫和空洞,那比直接的抱怨更让我恐慌。我开始觉得,他对我的好,是一种习惯,一种责任,甚至……一种沉重的负担。那句“到哪儿都带着你”的誓言,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似乎也褪了色,变成了冰冷的枷锁,锁着他,也锁着我。
我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人。暴躁,易怒,一点小事就能点燃我的怒火。我会因为他汤做得咸了一点而摔了勺子,会因为按摩时力道稍重而尖声斥责。我用这种丑陋的方式,试探着他的底线,仿佛只有在他一如既往的忍耐和包容里,我才能确认,他还没有离开,他还在乎。
每次发泄完,看到他默默收拾残局、一言不发的背影,我的心又会被巨大的悔恨吞噬。我抓住他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哭着道歉:“对不起,陈浩,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太难过了……”
他总是转过身,擦掉我的眼泪,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我知道。是我没做好。”
可我看得出来,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越来越厚的、名为“恩情”和“愧疚”的玻璃墙,看得见彼此,却再也感受不到温度。
3.
改变,是从我大姐田芳的到来开始的。
田芳比我大五岁,是我们老家田家屯有名的“能干人”,也带着村里人特有的那种精明和现实。她隔段时间会来看看我,每次来,都像一阵风,带着一股子咋咋呼呼的热闹,也带着外面世界的气息。
这次,她拎着一大袋乡下的土鸡蛋和新鲜蔬菜,一进门就大着嗓门:“哎哟,我这妹子,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遇上陈浩这么好的男人!十年哪,亲爹亲妈也就这样了!”
她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我勉强笑了笑,余光瞥见在厨房忙碌的陈浩,背影似乎僵硬了一下。
田芳凑到我床边,压低声音,却依旧足以让厨房的人隐约听见:“小颖,不是姐说你,你得为陈浩想想。他才四十五,正当壮年,难道就这么守着你一辈子?你俩……连个孩子都没有……将来他可咋办?”
我的心猛地一沉。孩子,是我心里另一道无法愈合的伤。车祸前,我们正计划要孩子。车祸后,一切都成了泡影。
“你看咱村东头那个王老五,”田芳继续着她的“现实教育”,“他媳妇瘫了八年,他伺候得是不错,可去年媳妇一走,他自个儿也垮了,没一年也跟着去了。这叫什么?活活被拖垮的!人得认命,也得讲良心。”
“良心?”我喃喃重复。
“对啊!”田芳拍着大腿,“你不能光想着自己。爱一个人,就得让他好。你把他绑在身边,是,你是安心了,可他呢?他这辈子就完了!这叫自私!”
“自私”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颤。十年了,我沉浸在自身的痛苦和对他不离不弃的依赖中,从未敢从这个角度去想过。我一直以为,我忍受着身心巨大的痛苦活着,就是对他恩情的回报。可现在,大姐的话,像一把冷酷的刀子,剖开了温情脉脉的表象。
那天,田芳走后,我久久没有说话。陈浩像往常一样,给我喂饭、擦洗。我却在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都品出了“责任”和“负担”的味道。
夜里,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阴影。窗外,秋风掠过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无奈的叹息。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想起我们刚结婚时,挤在租来的小房子里,他熬夜画图,我给他煮泡面,穷,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他说等有钱了,要带我去看极光。想起他拿到第一个重要项目时,兴奋地抱着我转圈,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些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陈浩,已经被眼下这个沉默寡言、眉间刻满川字的男人取代了。
是我,是我把他变成了这样。
一个疯狂的、带着自毁意味的念头,像藤蔓一样,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滋生出来,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
或许,放手,才是对他这十年付出,最大的回报?也是我,唯一能给他的、像样的东西了?
4.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它日夜啃噬着我。
我开始暗中观察陈浩。我发现,他接电话的次数变多了,而且总会下意识地走到阳台或者卫生间,压低声音。有一次,我隐约听到他提到“设计院”、“老同学”之类的词。他对着手机的时间也长了,有时会对着屏幕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滑动。
是了,他毕竟才四十五岁。他的专业能力还在,外面世界的机会还在。也许,早就有人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是我,成了绊脚石。
猜疑像野草般疯长。每一次他短暂的出门买菜,我都觉得度秒如年,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他与外界接触、呼吸自由空气的场景,甚至想象着有某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对他表示同情和欣赏……这种想象让我妒忌得发狂,又为自己产生这种念头而感到羞愧难当。
我的心,在绝望、愧疚、不舍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自我牺牲”情绪中,反复撕扯。我瘦得厉害,眼眶深陷下去。
终于,在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噼啪作响,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陈浩刚给我读完一段报纸,房间里一片沉寂,只有雨声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陈浩,我们……离婚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陈浩拿着报纸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震惊,又像是某种长期压抑的东西终于被触动。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目光像探照灯,让我无所遁形。
我的心跳如擂鼓。我预设过他的反应:或许是愤怒,指责我胡思乱想;或许是痛苦,哀求我不要这样试探他;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我避开他的目光,艰难地继续说着准备好的台词,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割着我的喉咙:“这十年……谢谢你。没有你,我早就活不成了。但我不能……不能再这么拖累你了。你还年轻,应该有你自己的人生……你应该再成个家,有个自己的孩子……”
我说得断断续续,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真诚,甚至带着一种释然。我说,我什么都不要,房子存款都留给他,我只希望他以后能过得好。我说,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的事。
我说:“陈浩,你自由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我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枕头里,不敢看他的眼睛。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下得越来越急,像是在为我这场豪赌,敲着密集的、令人心慌的鼓点。
我在赌。赌他十年来的付出,不仅仅是责任。赌他对我,还有一丝超越恩情的感情。赌他的良心,赌他会不会留下。我用“给他自由”的方式,卑微地、绝望地,试探着他会不会选择留下。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判决。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5.
陈浩终于动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放下报纸,动作僵硬得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他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激动,没有反驳,没有安慰,甚至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伤。他只是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
他的背影,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沉重。宽阔的肩膀,曾经是我最坚实的依靠,如今却微微佝偻着,仿佛承载着无法言说的疲惫。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以为我的提议像石子投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不会有。他却突然说话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岁月和现实磨砺后的粗粝感。
“田颖,”他叫我的名字,不像往常那样温和,而是透着一种异常的平静,“这十年,我很累。”
我的心,像坐过山车般,从悬空的顶点,猛地向下坠落。看,他终于说出来了。真实的,残酷的。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却不觉得疼。
他转过身,面对着我。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像两口深井,望不见底。“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天花板,我会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也想过……逃走,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的心脏。鲜血淋漓,寒气刺骨。我赌输了吗?他果然早就厌倦了。我的“放手”,正中他下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视线变得模糊。我拼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能表现出软弱和后悔。
“所以,”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你同意离婚,是吗?” 心,已经沉入了冰冷的深渊。也好,就这样吧,给我这场漫长的煎熬,一个痛快的了结。
陈浩却摇了摇头。
他往前走了一步,走到我的床边,缓缓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我平行。这个细小的动作,是他十年来的习惯,为了让我不用总是仰视他。
然后,我看到了他眼中迅速积聚的水汽,看到了他脸上肌肉的轻微抽搐。这个十年间无论多难多累,都很少在我面前落泪的男人,此刻,眼圈红了。
“田颖,”他的声音哽咽了,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深刻的痛苦,“你只知道你很痛苦,你觉得你是我的拖累。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痛苦?”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我的痛苦,不是来自于照顾你!”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压抑已久的激动,“是看着你一天天消沉,看着你把自己封闭起来,看着你觉得活着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拖累!”
“是!我是累!我累的不是端茶送水,不是按摩翻身!我累的是每次我兴冲冲告诉你外面的新鲜事,你却一脸麻木!我累的是我稍微晚回来一点,你就用那种怀疑的、绝望的眼神看着我!我累的是,你好像早就认定,我陈浩照顾你,只是因为责任,只是因为良心不安!”
他像是打开了闸门的洪水,积蓄了十年的情绪,汹涌而出:“是,我承认,我有过软弱的时候,有过撑不下去的念头。可我从来没想过真正离开你!从来没有!田颖,你告诉我,这十年,我陈浩有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有没有一次,真的抛下你不管?”
我泪流满面,拼命摇头。没有,一次都没有。他做得无可挑剔,好到让我自惭形秽,好到让我觉得不真实。
“那你为什么……”我泣不成声,“为什么还要同意……”
“因为我以为那是你想要的!”陈浩打断我,他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滴在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你提出离婚,你说放我自由,你说这是你为我好。田颖,你太残忍了!你用你的‘伟大’,把我变成了一个什么人?如果我同意了,我成了什么?一个终于摆脱了瘫痪妻子的、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吗?”
他抓住我冰凉的手,握得紧紧的,他的手心滚烫,带着轻微的颤抖:“你以为你是在赌我的良心?你是在用刀子戳我的心!这十年,支撑我走下去的,早就不只是当初那句承诺了!是习惯,是责任,但更是……更是你是我老婆啊!是那个曾经和我一起吃苦、一起做梦的田颖啊!”
“我同意离婚,不是因为我想离!”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是因为我看你太痛苦了!我以为,离开我,让你觉得不再‘亏欠’我,你会好受一点!我以为,那是你想要的解脱!”
他俯下身,把额头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个无助的孩子。“可是田颖……没有你,我赢了这自由……又有什么用?我还能去哪儿?哪里才是家?”
轰隆——
窗外,一声秋雷炸响。雨下得更大了。
而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我以为的“牺牲”,在他眼里,是残忍的试探。
原来,我以为的“负担”,早已是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原来,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痛苦着,却完全误解了对方的痛苦。
我以为我赌的是他的良心,却不知道,他早已把整颗心,都押在了我这具残缺的身体和灵魂上。
我看着他因哭泣而颤抖的背影,这个守护了我十年的男人,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我伸出另一只还能稍微活动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地、笨拙地,环住了他的肩膀。
“对不起……陈浩……对不起……”我语无伦次,除了道歉,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不离了……我们不离婚……一辈子都不离……”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乌云散去,一缕微弱的、金黄色的夕阳,顽强地穿透云层,照射进来,正好落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那一刻,十年来的猜疑、委屈、自怜自艾,仿佛都被这阳光和这场酣畅淋漓的泪水冲刷干净了。我们像两个在黑暗迷宫中互相寻找了太久的人,终于跌跌撞撞地找到了彼此,伤痕累累,却真正地拥抱在了一起。
原来,真正的放手,不是给他离开的自由,而是放下自己内心的枷锁,相信他留下的决心。
这场用十年瘫痪做赌注的赌局,我没有赢。
但,我们都没有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