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门口的那家茶餐厅空调坏了,摇头扇呼呼地转着,把厨房里的油烟味和外面街道上的沥青味搅在一起。
李俊坐在靠窗的卡座里,面前摆着一碟干炒牛河,两根芥兰像是随意扔上去的,油光锃亮。
他没急着动筷子,而是盯着玻璃窗外。
对面就是高等法院的大阶梯。
往常这时候,那里应该只有步履匆匆的律师和一脸晦气的被告家属。
但今天,那里黑压压的一片。
不是那种帮派晒马的黑,是那种陈旧的、毫无光泽的黑。
那些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不合身的廉价西服,或者是只有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的夹克。
他们手里没拿砍刀,也没拿铁棍,而是捧着黑白相框、旧安全帽,还有一个老太婆抱着一个生锈的铁皮饭盒。
“俊哥,这阵仗……”东莞仔坐在对面,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警察都不知道怎么拦。这不是游行,这他妈是在送葬。”
李俊收回视线,拿起筷子夹了一根河粉送进嘴里。
火候够大,有点焦味,但他吃得很慢,像是在品什么山珍海味。
“警察只拦暴徒,不拦苦主。”李俊咽下河粉,声音平淡,“这是太子教你的第一课。这帮人要是拿了刀,那就是社团闹事,o记有一百种方法抓人。但现在,他们只是来听审的市民。”
东莞仔撇了撇嘴,把打火机揣进兜里:“还是你看得远。刚才骆天虹那个疯子还想在停车场搞点动静,被我按住了。这地方要是见了血,咱们就从原告变成被告了。”
李俊没接话,只是指了指东莞仔面前那杯冻柠茶:“冰化了,不好喝了。”
东莞仔一愣,端起杯子猛灌了一口,被冰块激得打了个哆嗦。
“周慕云那边有动静没?”李俊问,语气像是在问今天的股市。
“没死。”东莞仔放下杯子,用手背擦了擦嘴,压低了声音,“飞全刚才传话来,那老东西在浅水湾的别墅里露了脸。虽然只是个背影,但那拐杖落地的声音,跟他在电视上那个死鬼替身一模一样。”
李俊的手顿了一下。
他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慢慢擦拭嘴角。
这消息在他预料之中,但真听到耳朵里,还是觉得心脏像是被谁捏了一把。
那种沉闷的痛感顺着血管爬上来,让他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雨夜,那一铲子砸在李国强后脑勺上的声音。
“他坐不住了。”李俊把脏纸巾揉成一团,扔进桌角的垃圾桶,“林怀乐这张牌打出去,他在棺材里就躺不稳了。”
这时候,李俊的手机震了一下。
不是电话,是一条简讯。发信人是一串乱码,但李俊知道是谁。
【证据链断了。原件被人换了。】
只有八个字。
李俊看着屏幕,瞳孔微微收缩。
他没有立刻回复,而是转头看向法院门口。
黄志诚正从那扇旋转门里走出来,手里拎着那个标志性的公文包。
他没上警车,而是站在台阶上,点了一支烟。
隔着一条街,李俊能看清黄志诚点烟的手有点抖。
那是极度愤怒或者极度恐惧时的生理反应。
“出事了。”李俊站起身,抓起放在桌上的外套,“埋单。”
东莞仔反应很快,扔下一张红衫鱼:“怎么了?”
“林怀乐那张嘴可能保不住了。”李俊一边往外走,一边把领带扯松,“有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那份埋尸日志给换了。”
两人穿过马路。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晒在柏油路上,烫得脚底发软。
法院侧门的一条巷子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商务车。
李俊拉开车门坐进去,余文慧正坐在里面,脸色比那张A4纸还白。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文件袋,指节泛青。
“怎么回事?”李俊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热浪。
余文慧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在抖:“刚才书记员最后一次核对证据。我打开袋子……里面的施工日志,变成了这玩意儿。”
她把那个文件袋扔给李俊。
李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花花绿绿的赌马经。
“那个书记员呢?”
“去厕所了,然后就没回来。”余文慧咬着嘴唇,快要咬出血来,“我是看着他把东西放进保险柜的。唯一的空档,就是刚才过安检的时候,有个扫地的大婶撞了我一下……”
“老千手段。”东莞仔在副驾驶骂了一句,“这是哪路神仙?在法院玩这一手?”
李俊没说话。他翻着那叠赌马经,突然在一页广告上停住了。
那是某家私人养老院的广告,上面印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手里拄着一根拐杖。
那拐杖的样式,是个龙头。
“周慕云。”李俊把那张纸撕下来,揉碎,“他没想藏,这是在跟我打招呼。”
“那现在怎么办?”余文慧慌了,那种职业女性的冷静荡然无存,“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开庭了。没有那份日志,光靠林怀乐一张嘴,辩方律师能把他问成精神分裂。”
“证物没了,但证人还在。”
李俊把那团废纸塞进车门的储物格,转头看向窗外。
那些站在台阶上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因为法院的大门开了,开始放人进去旁听。
那个抱着饭盒的老太婆走得最慢,每上一级台阶都要停下来喘口气。
但她把那个饭盒抱得很紧,像是抱着自己的命。
“余律师。”李俊转过头,盯着余文慧的眼睛,“你刚才说,你是看着书记员放进保险柜的。那也就是说,这还是个程序问题。”
“什么意思?”
“申请延期,理由是重要证物在法院内部失窃。”李俊语气冷静得可怕,“这不是你的失误,这是司法的丑闻。你要做的,就是在庭上把这件事闹大。大到让法官不敢草草结案。”
“可是……”
“没有可是。”李俊打断她,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领,“那份日志本来就是个引子。真正的炸弹,不在文件袋里。”
他指了指窗外那些正在涌入法院的人群。
“真正的证据,在他们手里。”
余文慧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那个老太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照在她那个生锈的饭盒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那个饭盒……”李俊轻声说,“陈昌跟我提过。当年丙十七出事那天,工头怕大家闹事,把那天的伙食全扣了。那个饭盒里装的不是饭,是一封没寄出去的信,夹在双层底下面。”
余文慧猛地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了,那饭盒现在也成赌马经了。”李俊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周慕云防得住死物,防不住活人。那个老太婆叫陈金娣,是当年那个号工人的娘。她那个饭盒,三十年没离过身。”
车厢里安静了几秒。
东莞仔突然笑了一声:“俊哥,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连那个老太婆你也算进去了?”
“不是算计。”李俊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是因果。周慕云当年为了省那一顿饭钱,今天就要付出整个身家的代价。”
他推开车门,热浪再次涌进来。
“走吧。”李俊整理了一下西装,“别让那些孤魂野鬼等太久。”
三人下车,走向那个威严的法院大门。
黄志诚正好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狠狠踩灭。
看到李俊过来,他没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公文包,然后依然挺直了腰杆,转身走在前面开路。
李俊跟在后面,目光越过黄志诚的肩膀,看向大堂正中央那个正义女神像。
女神蒙着眼,手里拿着天平。
“有时候,”李俊在心里想,“哪怕你是瞎子,只要听见够多的人哭,你也得把天平给我也摆正了。”
而在法院大楼那巨大的阴影背后,一辆挂着两地牌照的劳斯莱斯正缓缓驶离。
车后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轻轻敲了敲那一根龙头拐杖。
“有点意思。”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现在的年轻人,比当年那个姓李的差佬难缠多了。”
车窗升起,隔绝了那个即将沸腾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