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府,西北城郊三十里处,一片农田被挖的坑坑洼洼、疤疤赖赖。
上百余农夫打扮的汉子,或蹲或趴伏在地上辛勤的挖掘着。
只是挖掘的手段略显拖沓,只因他们并非使用镐、锄劳作,而是手执小钢铲以及毛刷在磨洋工。
旁边的军士站在地头左右巡视,见此也并不苛责,反而一再强调要仔细些,莫要求快。
一老汉殷勤的跟随着一名华服胖子,嘴里不停的说着什么。
细听下来,倒像是在感恩,嘴里拙劣的奉承不要钱的秃噜着,直把那胖子惹得满脸不耐。
“王爷高义!明年的土地安置费这便下来了,这还不到十月哩。
要说还是王爷当真是青天大老爷,若是老汉这庄子碰上了其他关差,怎么不得克扣几个月?
莫说提前给了,便是迟上小半年,能给到足额的五成,我等便要谢天谢地了。
哪像王爷这般大气?
不但给的足,给的早,还拿这等高的吓人的工钱雇佣我等乡野之人,真真乃是菩萨降世,佛祖临凡……
李泰烦躁的挥挥手,恶形恶相的恐吓老头:“再敢啰嗦洒家一句,你便带着你庄子上的废物全部滚蛋!
土地安置费也不给了,老子堂堂一个王爷,圈一片地盖茅房,谁还能说什么?”
老头尴尬的陪着笑脸道:“王爷说笑了,王爷说笑了,您是大好人,怎么会干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好人就该被你烦着?你滚不滚?你滚不滚?再不滚,我滚!”
李泰说罢,就躺在土地上打起了滚,惹的尘土飞扬。
老头的脑子一时间有些短路,不明白一向和善诙谐的胖亲王为何最近如此焦躁。
“诶诶,使不得,使不得,老汉滚便是,可惜了这身好衣裳,这腌臜的怎么穿哩,要不让俺家招娣给您洗洗衣裳?”
“滚~~~~”
“欸,欸,这就滚,这就滚。”
李泰停止了撒泼,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口唤道:“别让招娣过来,让念娣过来吧,四娘子比二娘子洗的干净。”
老汉大喜,谄媚的说道:“就知道王爷喜欢俺家闺女,老二是糙了些,可干活勤快啊,别骂,别骂,这就让四妞过来。”
老汉欢天喜地的走了,徒留李泰坐在地上无语凝噎。
远远的,老汉仍兀自喊道:“四妞长的俊呐,您是贵人,彩礼看着给就行了,五十贯不嫌少,一百贯不嫌多哩。”
李泰张口就骂:“呸,乡下柴禾妞,你当是长安花魁呢!老子当年在长安要个清倌人也不要五十贯,老绝户你他妈想瞎了心!”
骂完李泰感觉哪里不对,回想片刻又接着骂道:“老子好心抬举你家闺女做点营生,也好赚点赏钱,你他娘的老绝户,竟敢觊觎洒家?老子的侧妃是你家柴禾妞能惦记的?你回来!”
老头已经跑的没影了,生怕把什么东西砸到手里。
四下伏地刷土的汉子们发出粗鄙的笑声,也不知是取笑王爷,还是取笑那老庄户。
严格来说,他们现在所在的区域,名义上就是属于那名老汉的,而混在现场晒着秋日的暖阳,伏在地上刷土磨洋工的汉子,也大半都是那老汉的族中子弟或是各种关系的亲戚。
老汉本是一介农户,往年也就是靠着朝廷发下来的这一百亩田地过活,死不了也富不成。
如今还好,勉强还能维持着生活。
可老汉最大的心病就是无后,也不是说家里婆娘不开闸,那婆娘如今已然高寿四十有二,去岁仍给他生了个闺女。
可老汉发愁的便是如此,已经七个啦!凑一块变成葫芦打蛇精都够了,可就是没一个小小子。
老汉自认不是重男轻女的老顽固,国朝鼓励男女平等的国策他也有所耳闻。
可政策没变呐!
国家分下来的一百亩地,只有二十亩的永业田,其余八十亩可是口分田!
什么叫口分田,也就是只有丁口才配拥有的田地!
什么又叫丁口?
就是字面意思,有丁丁的才叫丁口,没长的可不算。
这口分田等老汉一蹬腿就得还给朝廷,若是家中再无子息,这家可就算不得家了。
朝中老爷们口号喊的震天响,可政策的滞后性,却是没一个人能看见。
重男轻女当真是顽固思想作祟吗?未见得,喜欢女儿的汉子从古至今从未缺席。
可性命攸关的利益当头,容不得别样的情愫哟。
就在老汉的小家庭即将自然而然地瓦解地时候,贵人出现了。
一个自称魏王的胖大汉子,于永徽二年在他家附近盖了一座小别院。
而后,便是四处踅摸着什么,这里看看,那里刨刨,比村里最游手好闲的汉子还像闲汉。
就在村子里的人不知所谓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在那个魏王的带领下,在他家的田地里刨出了一块牛骨。
旁人也未在意,牛骨么,有什么稀奇的,指不定是哪个朝代的败家子偷吃了自家或是邻居家的耕牛。
就在村里的老人还拿这件事告诫自家的后生,莫要如此行败家之举的时候。
那胖亲王却如获至宝,疯的淋漓尽致。
“有字!当真有字!师父说的都是真的!喂!兀那老头,你过来看看,这个图案像什么?”
看热闹的老汉也不知道,为何围着那么多人,偏偏叫到了自己,莫非是因为自己是这块地的主人的缘故?”
老头也不怯场,毕竟是做过府兵的汉子,那是见过世面的。
仔细端详了一番,便肯定的说道:“这画的是个车车,前头那不是还挂着条狗吗?不对,不对,看大小应该是匹马。”
那胖子开怀大笑,随后指着隔着两行的一个图案说道:“老先生,你再看看,这个图案又是什么?”
老汉依言辨认,片刻后便笃定的说道:“马翻了,车轴断了,御者是个蠢蛋。”
“对,对,对,你再看看这几个字,是不是仍有如今文字的雏形,你连起来看看,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汉研究半晌,然后坚定的说道:“俺不认字,啥的叫雏形?”
“滚,不认字,你他妈看半天。”
“噫~不是恁让俺看哩?你认字你说说这是啥?”
胖亲王肥脸微红,兀自嘴硬道:“洒家学富五车,乃当世有名的大家,这文字不出三年,洒家必定一一破译!”
“噫~说了半天,你和俺一样啊,俺还认识车车哩,你一个都没认出来。”
……
……
如此,两年便这么过去了,除了今年初夏之时,这位胖亲王消失了一段时间,据说是打仗去了。
其余时候,老汉一家一直与那胖亲王做着邻居。
听闻胖亲王临走的时候,老汉还将家里珍藏的一套铠甲偷偷送了过去。
可惜尺寸不对,那胖亲王无论如何也套不进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着什么,私藏铠甲,死罪矣!老头你等死吧,之类的屁话。
可便是到了秋末,老汉也未见有人来拿自己。
倒是有个小官时常来这边探望,人挺好,也不吃拿卡要,反而每回都留点东西。
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今儿个四、五匹布,明儿个送一堆稀奇古怪的庄稼,黄灿灿的,看着瘆人。
时间长了,老汉得知,那个小官姓崔,是个什么长史。
再后来,胖亲王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活蹦乱跳的,显然没受什么伤。
老汉看着十分高兴,并向胖亲王推销自家的二闺女,不出所料地被胖亲王严词拒绝。
老汉清楚,这厮没看上。
不过老头也不气馁,还有老三老四呢,怎么不混个皇亲国戚?
胖亲王回来地时候,那小官却消失了,说是去洛阳公干,也不知是什么公干,小半年了,也没回来。
这两日,胖亲王有些奇怪,人显得很是狂躁,就像村子里打死的那条疯狗一样,指天骂地的,没个消停。
便是如此,也没有误了老汉家里的钱款,这个钱款名号叫什么土地补偿金。
老汉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白给的为啥不要?
圈地咋啦?哪个权贵不侵占土地?给钱的倒是头一遭见。
其实老汉知道胖子在心烦什么,前天胖子家来亲戚了,窝在胖子家就不走了。
那亲戚不像什么好路数,每到半夜总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吵架声音。
那厮与胖子有些挂像,说是兄弟俩也不过分,可那厮长得可比胖子俊俏多了,老汉如是想到。
可虽说姐儿爱俏,自家的几个闺女却从未向那人献过什么殷勤,仍是围着胖子打转。
许是那人眼中淡漠的情绪不如胖子的眯眯眼鲜活吧?
谁知道呢?
老汉也不喜欢他,虽然那人长的很像金币上的天可汗。
想到此处,老汉掏出怀中的金币,呵呵笑了起来,这可是胖子前几日给的,除了长安,整个天下都还没有哩。
若是胖子给不了五十贯做彩礼,便是这枚金币也可使得。
这可得好好收着,说不得能当传家宝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