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风忽敛,万籁俱寂,天地如被巨掌按停。乌古论低首而立,褴褛黑袍随风鼓动,碎布拍地,声如残烛末焰,将熄未熄。
小白秀眉紧蹙,指节泛白,悄然横移半步,将许仙整个人护在身后;目如寒刃,死死钉在乌古论足前碎石上,只要对方稍有异动,她便能瞬起杀招。
乌古论却未抬头,他拖着血迹斑斑的道袍,一步一颤,行至半丈外,双膝重重砸地,激起一圈微尘。灰尘在晨光里浮动,似一层薄而脆的纱,将他与众人隔开。
“诸位——”他声音沙哑,却带破釜沉舟的平静,“贫道受玄灵道长点化,自知罪孽深重,纵死难偿。苟延残喘至今,唯愿于白娘子与诸位面前叩首以谢己罪。求白娘子与诸位成全——了此心愿后,贫道自当一死谢罪,无量寿福。”
话音落定,他俯身而下,额头重重叩在碎石上,血珠顺着眉骨滚落,滴在焦土,晕开一朵暗红的花。风停叶静,时间仿佛被这一叩钉在原地。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小白身上。玄灵子收戟,侧身一礼,雷纹翼片微敛:“玄灵子不敢妄断,全凭姐姐论处。”
小白长舒一口气,轻轻挣开许仙与小青搀扶,走到玄灵子身侧。湖风吹起她素白裙角,如一面不怒自威的旗。她垂目看向跪地之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冤冤相报何时了。昔日郕王命陨雷峰塔,确死于我手;你出于忠心,为主报仇,本无可厚非。可这么多年,你因此却害了不少人。这恩怨,就到此了结吧。”
小白顿了顿,目光掠过乌古论颤抖的肩背,语气微缓,仍带霜雪之意:“你既已决心一死,我也不拦。念你临终悔悟,若能减你心中半分愧疚——你要拜,便拜吧。”
乌古论深深一叩,俯身贴地,声音哽咽:“白娘子以德报怨,不计前嫌,愿受贫道三拜。贫道感激不尽。”
说罢,他再次叩首,额头触地,血与尘混作一片。晨阳斜照,给他镀上一层淡金,也映出他颤抖的肩背——那是最后的忏悔,也是最后的尊严。
“慢着!”
一声清喝划破晨雾,玲儿倏然起身,发梢还沾着晨露,却掩不住满面怒潮。她一步横在仕林身前,指向乌古论,声音因恨意而发颤:“乌古论!娘信你,我不信!你诡计多端、阴险狡诈,彻头彻尾的小人!要我受你的假仁假义?我宁可此刻便一死了之!”
“无量寿福——”乌古论低低一叹,并未争辩,只朝玲儿深深俯身,“公主骂得极是。贫道昔日鬼迷心窍,累及淑妃,更令公主颠沛流离。如今痛定思痛,唯求生前忏悔一二。公主若不愿,贫道绝无怨言,只求——成全。”
仕林忙伸手拽住玲儿衣袖,低声急劝:“玲儿!别这样。有道长伯伯在,他又敢耍什么花招?”
“我不管!”玲儿甩开他手,泪光在眼眶打转,却倔强地不肯坠落,“他害死我母妃,害我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我绝不原谅——绝不!”
仕林正欲再劝,忽听小白朗声开口:“仕林!”她轻拂衣袖,上前半步,“既然玲儿不愿,亦不必强求。今日乌古论临终忏悔,各凭己心——愿则愿,不愿则不愿,不必勉强。”
她抬眸望向仕林,语气柔缓:“你若愿意,可先受他一拜;若不愿,便退后一步。世间恩怨,终需自己心安。”
仕林僵在原地,回头看见玲儿——泪盈于睫,瘦肩抖得像风里的芦苇。那一瞬,他心口被狠狠剜了一下,所有迟疑都化作血气涌上喉头。他松开玲儿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乌古论面前,衣摆带起尘土,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
“莫说玲儿不愿受你一拜——”仕林声音发哑,却掷地有声,“我许仕林,也不愿!”
尾音尚在半空,他猛地抬腿,靴底挟着积怒狠狠蹬出——“砰”一声闷响,正中心口。乌古论本就跪得歪斜,这一脚直把他踹得后仰,肩胛撞地,碎石四溅,黑袍上霎时添了半个灰扑扑的鞋印。
仕林不给他喘息,箭步跟上,靴跟直接碾在乌古论颈侧,将那颗尚未来得及抬起的头颅重重踩进黄土。尘土扬起,像一蓬炸开的烟,瞬间灌进乌古论口鼻。
“这一脚,还你!”仕林脚背青筋绷起,整个人绷成一张拉满的弓,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鲜有的狠劲,“告诉你,便是你磕穿这雷峰塔的砖,也赎不了半分罪孽!我要你死,要你滚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落下,他脚跟狠狠一旋,仿佛要把那截脖颈碾进地心。尘土被碾得“嚓嚓”作响,乌古论整张脸几乎埋进泥里,只剩乱发与耳根尚露在外,像一截被风雨劈倒的枯木。
仕林却在这时收了力。
他深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泪意硬生生咽下,拔靴转身。衣摆因动作太急而扬起,甩出一道灰土色的弧,像把方才那一脚也一并斩断。回到玲儿身边时,她的掌心仍攥得死紧,指节泛白,仕林伸手轻轻握住玲儿颤抖的腕子,声音低下来,带着余怒未消的沙哑:“我与你同在。”
身后,乌古论终于挣出半张脸,黄土糊满口鼻,血丝顺着唇角蜿蜒而下。他却朝仕林的背影俯身下去,额头重重叩在留有少年鞋印的土地上,声音混着沙粒,含糊而平静:“多谢许公子成全——无量寿福。”
未等乌古论把呛进喉间的黄土咳出一声,莲儿像一阵骤起的狂风扑上前,发髻“哗啦”散开,青丝乱舞,沾着泪与尘,贴在通红的脸颊。她啐出的那口唾沫混着血腥味,直砸乌古论眉心——
“狗贼!逆贼!恶贼!”
每一声都像撕裂喉咙炸出来的,带着哭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利,像钝刀锯骨,“你杀我父母,毁我门楣!此恨此仇,比海深、比刀利!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容你!我恨不能——生啖你的肉!痛饮你的血!抽你的筋!将你挫骨扬灰!”
她弯腰,手指抠进焦土,抓起碎石就砸。第一块鸡蛋大的青石正中乌古论鼻梁,“咔嚓”一声脆响,血花四溅;第二块、第三块紧随其后,碎石边缘锋利,在他额头、眉骨、唇角划出一道道血口子。乌古论却只是俯身跪稳,双手合十,任石雨扑面,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血顺着鼻梁滚进唇缝,染得牙齿殷红,他仍低低念着:“无量寿福……”
莲儿越砸越疯,碎石用尽,她扑到断垣下,双臂抱住半块残砖,砖角还嵌着铁钉。她踉跄两步,用尽全力抡圆了臂膀——“砰!”砖角砸进乌古论左颧,皮肉翻卷,血如泉涌,顺下颌滴在黄土,瞬间吸成暗色的花。她喘着粗气,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却咧开嘴,像哭又像笑。
砖石也没了,她竟去搬湖边的巨石,十指抠进石缝,指甲根根劈裂,血染石面。巨石被她摇得松动,终于抱离地面——可她已力竭,脚下一滑,连人带石扑倒在地,额头磕出青紫。她不管,爬起再抱,再砸,直到仕林与玲儿冲上来,一左一右死死箍住她臂膀。
“莲儿!够了!”仕林声音发颤。莲儿被拖得后退,仍抬腿乱踢,鞋底沾着沙土,在空中划出杂乱的弧。她哭嚎着,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别拦我!我要他死!我要他死——”
直至力尽,她才瘫坐在湖边,胸口剧烈起伏,泪水顺着下巴滴进泥土。乌古论此时方缓缓直起身,左脸已肿得老高,血从额角漫过眼眶,把视线染成一片赤红。他挪动双膝,碎石硌进皮肉,却仿佛不觉,移到莲儿面前,双手合十,深深一揖——
“李姑娘,”声音混着血沫,却平静得骇人,“贫道欠你的,纵万死亦难偿。若能以此解姑娘半分怨,贫道甘之如饴。”
话音落,他俯身,额头重重叩在莲儿脚前的石面——“咚”一声脆响,血珠溅起,溅在莲儿鞋尖。他再叩、三叩,每一次都撞得碎石乱飞,额骨与石相击,声如碎玉,在晨风里荡出老远。
莲儿别过脸,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唇瓣发白。她抬手胡乱抹了把泪,却抹得满脸泥痕,像给自己戴了张破碎的面具。乌古论的血顺着石缝流到她脚边,她猛地缩脚,像被烫到,喉咙里滚出一声哽咽:“别……别脏了我的鞋!”
风掠过湖面,吹散她鬓边乱发,也吹得乌古论黑袍猎猎作响。血与尘在他身上结了一层硬壳,像一副天然枷锁。莲儿不再看他,只盯着远处水天相接的灰线,嗓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你的头,我不受——留着,到阴曹地府去,向我爹娘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