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府的厅堂比姬府更显奢华。
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已小心地铺开了一幅长卷。画卷展开,只见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流淌,溪畔兰草葳蕤,奇花异卉竞相绽放,无数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蝴蝶在花间翩跹起舞,或停驻花蕊,或追逐嬉戏,灵动非凡。正是那幅传说中的《兰溪谷百蝶图》。
敖曼曼显然早已从随俏那里得知我“不通文墨,更不懂丹青”,此刻便与姬紫深并肩站在画前,开始了他们的“品鉴”。
“紫深你看,”敖曼曼伸出保养得宜、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虚点画面一角,“此处柳梦梅大师用的乃是‘披麻皴’,寥寥数笔,便将山石的嶙峋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笔力之遒劲,当真令人叹服!”
“不错,”姬紫深立刻接口,他微微俯身,凑近画卷,翠绿的眸子里闪烁着欣赏的光,“再看这溪水的渲染,用的是‘积墨法’吧?墨色层层叠加,由浅入深,将溪流的清澈与深邃表现得恰到好处,墨韵之生动,堪称一绝。”他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用余光瞥了我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什么“没骨法”画的花卉,“丝毛法”勾勒的蝶须,“设色之清雅脱俗”,“构图之疏密有致”,“意境之超然物外”……各种我听不懂的术语和溢美之词不断抛出,仿佛在共同编织一张只有他们才能进入的、高雅艺术的网,将我彻底隔绝在外。
他们侃侃而谈,姿态优雅,俨然一对璧人。
我安静地站在稍远的位置,目光却并未离开那幅画。画很美,蝴蝶栩栩如生,但看着看着,我心头却升起一丝异样。这感觉……和我冰水镇家中挂着的那幅,似乎……不太一样?并非技法高低,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就在这时,敖曼曼正指着画中一只形态奇特的紫色凤蝶,赞叹其“姿态之翩跹,几欲破纸而出”。
我沉吟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他们的“雅兴”:
“敖小姐,姬公子。恕我直言……这幅《兰溪谷百蝶图》,恐怕……是赝品。”
话音一落,满室皆静。
敖曼曼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转为被冒犯的愠怒。她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锐利如刀:“祁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可知这是谁的真迹?是前朝画圣柳梦梅!价值连城!你一个……懂什么画?竟敢在此信口雌黄!”她差点把“村姑”二字说出口,硬生生憋了回去,脸都气红了。
姬紫深也皱紧了眉头,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更深的不悦:“祁起!不懂就闭嘴!曼曼好心邀你来开眼界,不是让你来胡言乱语、哗众取宠的!”他显然认为我是因为被冷落而故意捣乱。
面对两人的怒火和质疑,我并未退缩,反而迎上他们的目光,语气平静地解释:“我确实不懂画,更不懂什么笔法技法。但我听过一个关于这幅画的故事。”
“故事?”敖曼曼嗤笑一声,满脸不屑,“编故事谁不会?”
我没有理会她的嘲讽,继续道:“传说柳梦梅大师某次醉后神游天界,误入一处名为‘兰溪谷’的仙境幽谷,谷中仙花灵草遍地,更有无数彩蝶翩飞。大师醒后,凭记忆画下了这幅《兰溪谷百蝶图》,世人皆传其上绘有百只蝴蝶。然而……”
我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幅画,“真正的《兰溪谷百蝶图》,并非一百只蝶,而是只有九十九只。”
“荒谬!”敖曼曼立刻反驳,“明明画上蝴蝶众多,何止百只?数都数不清!你说九十九只就是九十九只?”
姬紫深也面露疑惑,但眼神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因为那第一百只蝶,并非画中之蝶。”我看着姬紫深,缓缓道,“而是画圣挚爱的夫人——林轻蝶。”
“林轻蝶?”姬紫深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是。庄夫人闺名‘轻蝶’,与画圣伉俪情深,更是他生命中最绚烂的那只蝶。因此,在创作这幅寄托着他对仙境无限向往的画作时,他特意只画了九十九只蝴蝶,将画作赠予夫人,寓意夫人便是那第一百只、独一无二的、来自仙境的彩蝶。‘兰溪’之名,亦取自那仙境幽谷。”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对这份深情的感慨:“后来林夫人早逝,画圣悲痛欲绝,不久也追随而去。真迹被后人珍藏,但这‘九十九蝶’的深情寓意,却在岁月流转中渐渐湮没不闻。市面上流传的所谓真迹,大多只知一味追求蝴蝶数量繁多华丽,却失了这画作最核心的魂。”
厅内再次陷入寂静。
敖曼曼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她死死盯着画卷,嘴唇翕动,似乎想反驳,却又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依据。
“一派胡言!”她终于还是强撑着厉声道,“什么林轻蝶?什么九十九只?我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此等说法!分明是你这不懂装懂之人,为了掩盖自己方才的妄言,临时编造的谎言!”
姬紫深也蹙着眉,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显然并未全信,但那份强烈的质疑已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探究和深思。
我坦然迎视他们的目光,神情依旧平静:“敖小姐不信也情有可原。这故事,是当年我在冰水镇开小饭馆时,一位常来光顾的云游老和尚告诉我的。他爱吃我做的素面,我又敬他是出家人,便时常不收他钱。他临走前,说无以为报,便将这个关于《百蝶图》的故事讲给我听,权当饭资。”
那和尚后来竟想把这幅真迹送给我抵债,我虽不懂画,也知此物贵重,坚辞不受。他却说带着不便,只当寄存在我处,日后必来取回。如今那真迹,正用油布仔细包好,藏在我冰水镇家中灶台的暗格里呢。但此事,绝不能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