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的目光在沈世雄脸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便落在了他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竹丝食盒上，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因他冒雨久候而生的歉疚。
“这个食盒是董郎君遣人送来的，有新茶和几样细点，他又给庵里师父们添了份心意。”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拨过一颗乌木佛珠，“我念着董郎君的好，所以也不便与其他人来往。”
她微微偏头，似乎在斟酌词句，那侧脸的线条在庵堂幽暗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柔美。
沈世雄脸上那瞬间燃起的光，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熄灭。
他眼底跳跃的火苗挣扎了几下，终究彻底归于一片死寂的灰暗。
捧着食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凸起，用力得几乎要将那光滑的竹篾捏碎，那食盒的分量，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单薄的身躯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沙哑破碎的音节，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妹子，你难道忘了我们曾经的时光了？”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给吞没了。
他垂下头，避开了温婉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洇湿的，沾着泥点的鞋尖上。
“当初你难道没有一瞬间的喜悦吗？”沈世雄呆立着。
温婉没有说话，因为她确实说不出来什么。
“温婉妹子，今天雨大了，我，我送你回去吧……”
对这个请求，温婉倒是没有拒绝，这么大的雨，董韦也不会来了吧，再说雨这么大，约会也没有什么兴致了。
其实今日里的兴致，已经被我和沈世雄打碎了，温婉也不想留在水月庵中傻等了。
沈世雄叫了一辆马车来，把温婉送回了府里，一路上无话可说，也许有很多话，此时也说不出来罢了。
沈世雄把温婉送回了府里，我自然要留他坐上一会，此时文许言不在，我就是府里的当家人。
仲夏去了书院，也无法前来陪坐，那我也只能出面感谢了。
我吩咐秋月给沈世雄倒了新茶。
“咳咳咳！”
沈世雄一口热茶呛在喉咙里，喷溅出来，褐色的茶汤星星点点洒在他锦袍的前襟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他狼狈地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脸膛憋得通红。
“沈世子，慢些。”我放下手中的粉彩缠枝莲茶盏，声音温温的，听不出什么波澜。
我朝侍立一旁的秋月使了个眼色，那丫鬟立刻机灵地捧了块干净的素白棉帕子过去，轻轻替沈世雄擦拭。
沈世雄好容易止住咳嗽，接过帕子胡乱在嘴边按了按，又飞快地抹了抹前襟，这才抬起头，眼神有些闪烁地避着我的目光，“夫人，我没事，失态了。”
他声音还带着点咳后的沙哑。
我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着浮沫，垂着眼帘，慢悠悠地道，“沈世子啊，别怪我事多，你这样真是多余了。”
沈世雄岂能不明白我的意思，脸色微现出酡红来。
“温婉的心思在那董郎君身上，你这样为哪般啊，这话都不该我说，可我又不想憋着。”
我这话说得直白，沈世雄也不知道怎么回复，他喉头动了动，有些动容。
他自然知道我是好意，毕竟温婉的态度摆在那里。
其实我还有更深的话没有说出来，沈家现在的处境如此艰难，对于他来说，应该把心思用在振兴家族上来，而非这些儿女之事，更何况温婉的心思也不在他这里。
我不说出这些话，已经是给沈世雄极大的脸面了。
沈世雄也是聪明人，他自然也明白我的意思，现在追求温婉也不是时候。
“文夫人，”沈世雄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激，他抬起头，眼神恳切，“你对我的好，我沈世雄都记在心里头了。”
我轻轻放下茶盏，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
我看着沈世雄，唇角的笑意深了些，却带着点洞悉的意味，“世子，别画这些虚的，好好做事，把你沈家的面子挣回来，那才是正经的事情。“
我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直指核心，“现在沈家不比往日，你当劝解老爵爷要审时度势，不能硬刚，适当的软也是前进的策略。”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巧巧就挑破了沈世雄的骄傲。
他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知道温婉妹子有苦衷，我也知道沈家如今的光景，可若是她真跟了董韦，我还有机会吗？”
“机会是争取来的，你现在这样就有机会了？”我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董家是新贵，现在风头正盛，我也知道无法打动温婉妹子，可，可我……”沈世雄说不下去了。
温婉这个名字像带着魔力一般，只需她那双明眸朝他望过来，轻轻软软地唤一声世雄哥哥，他心底那座堤坝就“决堤”了，便是刀山火海，他也心甘情愿去闯一闯。
我的目光落在沈世雄脸上。
此刻提起温婉，他方才的窘迫和心虚竟都淡去了不少，他微垂着头，侧脸的线条显出几分少年郎的棱角，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向上牵起，那双原本因咳嗽而泛红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如同投入星子的深潭，里面跳动着毫不掩饰的，热切的光，那是陷入情网的少年，提到心上人时才会有的光芒。
我最懂这种心情了，当初见文品言的时候，我何尝不是如此，只是物是人非，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心下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这老沈家，怕不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专出情种？
记得沈家还有一个二公子，是沈世雄的堂哥，为了一个歌女闹得阖府不宁，差点连前程都毁了。
眼前这位沈世子，为了一个姑娘竟然愿意去拼一个前程。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看着沈世雄那副满心憧憬的样子，我斟酌着词句，声音放得更缓了些，带着点过来人的语重心长，“沈世子，我说句实在话，你别不爱听。温婉妹妹……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别看她只是出身商贾之家，可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她的眼界、她的心性，自然也比旁的寻常女子……要高出许多，也……更远些，你有把握吗？”
沈世雄立刻抬起头，眼中非但没有丝毫受挫，反而燃起一股更加灼热的光芒。
“我知道！”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声音里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抱负，“文夫人，我知道！所以我更得拼！我要让家族重新振兴起来！”
我看着沈世雄坚定的脸庞，心想，这才是少年郎啊！为了爱情不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