症状终于缓解后,山娃不顾医生“卧床休养”的嘱咐,坚持出了院。回家歇了没两天,他就揣着药瓶,带着病痛,坚持地走进了塑料厂上班了。
车间里机器轰鸣,工人们看到他回来,都围了上来,关切地询问病情。山娃笑着摆摆手道:
“没事了!咱们厂的全国鞋帽展销会刚开完,一大堆的事情等待解决,我怎么能在家里躺着呢?”
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照在他苍白却坚定的脸上,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黝黑硬朗的汉子,绝不会轻易认输。长春的展销会已经闭幕撤展了,塑料厂的命运却悬而未决,但山娃心里的那股劲,却丝毫没有减弱——他要和厂里的兄弟们一起,扛过这场难关。
1992年6月的夏风,裹着燥热,卷过塑料厂厂区的红砖围墙,把机器的轰鸣声吹得忽远忽近。刚从长春鞋帽展销会回来的那几天,办公楼前的月季还开得热烈,可车间里的空气,却悄悄变了味。
山娃捏着展销会的订单报表,指腹被纸张边缘磨得发涩。报表上的数字像两把尺子,一把量着希望,一把刻着忧患——牛津革凉鞋的订单,红笔圈出的增加“20%”,刺眼夺目,可聚氨酯凉鞋那串寥寥无几的数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压得他心口发沉。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小臂,脚步沉重地迈向厂长办公室。
曹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曹厂长爽朗的笑声,混着茶叶在玻璃杯里翻滚的声响。山娃推开门,看见曹厂长正对着一份生产计划眉飞色舞,烟灰缸里积了半缸烟蒂,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和淡淡的茉莉花香水味——那是展销会上,经销商送的伴手礼,曹厂长像得到了宝贝似的。
“山娃来了?快坐快坐!”曹厂长让着,抬眼瞥见他,脸上的笑意没减,指了指对面的木椅,又对山娃说:
“你看我这生产计划,牛津革凉鞋再加两条生产线,平泉县那家个体鞋厂我联系好了,鞋帮让他们代料加工,咱们集中精力做鞋底和组装,趁旺季把市场彻底铺开!”
山娃把报表放在办公桌上,指尖在聚氨酯凉鞋的订单数上,轻轻敲了敲,着急地说:
“曹厂长!牛津革凉鞋订单虽然是增加了20%,但这是咱们今年扩展了三个省的销售渠道才有的结果,产品已经卖了三年,产品生命周期快到拐点了。盲目扩产,万一后续市场销量受阻,库存积压下来,流动资金就全被套死了。”
曹厂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眉头皱了起来,带着埋怨的口吻说:
“你这话说得太保守了!现在是销售旺季,经销商催货的电话都快打爆了,这时候不趁热打铁,还等什么时候?现在只有一万,没有万一。”
他把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瓷杯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拧着双眸说:
“聚氨酯凉鞋价格高,订单不好,那就加大促销力度,保本甚至微亏卖,先把市场份额占住,新产品嘛!销售市场总有个过程,加大促销力度,就会慢慢打开局面。”
“不行啊!曹大哥!”山娃往前探了探身子,语气急切起来,解释说:
“聚氨酯凉鞋的原材料成本比牛津革凉鞋高一半还多,保本销售就是亏损啊。咱们现在全靠银行那一千多万贷款周转,你忘了?现在银行政策变了,实行了企业化管理,只收不贷,对国营和集体企业卡得特别严。
要是两款产品都积压,资金回笼不了,银行再催着还贷,咱们的资金链一断,工厂就得停产放假,到时候想翻身都难啊!”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想起自己刚来塑料厂,和曹响一起搞承包时,跟着曹厂长一起跑技改项目、跑外汇指标、开发新产品,塑料厂从一个小作坊式的工厂发展到现在的这样规模,他心里比谁都珍视这份来之不易的成绩。可眼前的繁荣,在他看来就像沙滩上的城堡,看似坚固,实则经不起潮水的冲刷。
曹厂长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他盯着山娃,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悦,指责山娃说:
“你未免也太胆小了吧?这是悲观主义的表现!胆小不得将军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厂区里繁忙的景象,信誓旦旦的说:
“你看看外面,车间里三班倒,工人干劲十足,工业局和县政府都盯着咱们呢!咱们是承包经营,但塑料厂是政府的企业,‘孩子哭了,给妈抱去’,真缺资金了,领导能眼瞅着不管吗?”
“银行嫌贫爱富,企业有风险,不会再给贷款支持的,再大的官也难插手干预啊!”山娃急忙反驳,又解释说:
“现在全国都在收紧银根,政府也不能强行让银行放贷。曹厂长!经营企业,不是靠耍大胆,拍脑门做决策,那会出大事的!我们得有前瞻性,把风险想到前面。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啊!”
“快拉倒吧!”曹厂长转过身,语气里带着不耐烦,甚至眼里有了几分怒色,愤愤地说:
“你这就是小题大做!我承包的企业我做主,用不着你在这儿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震得办公室墙上的生产进度表都微微晃动。
山娃心里一颤,吃惊地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着曹厂长涨红的脸,看着他眼里那股,连续几年来,被盈利冲昏头脑的狂热劲儿,心里像被一块石头堵住,又闷又疼。
他想,曹厂长变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比肩皆兄弟,天下父母亲。”的曹大哥了,他知道,再争辩下去也无济于事,曹厂长已经听不进任何反对意见了。
沉默了片刻,山娃缓缓地坐回椅子上,声音低沉而无力,再次提醒劝诫曹厂长说:
“那好吧,我保留自己的意见。真要有那么一天,您可别埋怨我,也别后悔。”
“少说那些丧气话!”曹厂长怒吼道,胸口剧烈起伏着,命令的口吻说:
“赶紧去安排扩产的事情,平泉县的那个鞋厂,待料加工鞋帮的《合同》要抓紧签,生产线24小时运转,不能耽误了交货期!两种款式凉鞋并驾齐驱,扩产提速,越快越好!越大越好!”
山娃听了,再也无话可说了,他要收缩,曹厂长要扩产,两个人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心里微妙地发生了裂痕。他只好站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车间里传来的机器轰鸣声,此刻听在耳里,不再是生机勃勃的象征,反而像是一步步走向悬崖的脚步声。
接下来的日子,塑料厂彻底陷入了狂热的生产状态。牛津革凉鞋和聚氨酯凉鞋的生产线昼夜不停,机器的轰鸣声、工人的吆喝声、材料运输的推车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看似繁荣的景象。
平泉县的个体鞋厂每天都有卡车送来鞋帮,工厂里也派出了缝纫技术工人,去平泉县鞋厂传帮带,支援他们生产鞋帮。厂区里的仓库很快堆得满满当当,连院子里都搭起了临时棚子存放半成品。
曹厂长每天都穿梭在车间里,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时不时接受县电视台和报社的采访,对着镜头畅谈塑料厂的发展规划、和县里提出股份制试点的设想。
工业局和县政府的领导也多次来视察,看着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纷纷给予高度评价,对塑料厂的股份制试点计划寄予了厚望。
1992年8月6日,县委办公室传来通知,要求塑料厂尽快开展清产核资工作,为引入股份制企业机制做准备。消息传来,曹厂长更是喜不自胜,在全厂大会上慷慨激昂地宣布:
“咱们塑料厂要迎来新的发展机遇了!等股份制改革完成,咱们就能募集更多资金,把工厂做得更大更强!”
台下的工人纷纷鼓掌,脸上洋溢着憧憬的笑容。只有山娃站在人群中,望着远处天边渐渐聚集的乌云,心里一片沉重。他知道,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悄然向这座看似繁荣的工厂袭来。那堆积如山的产品,那紧绷的资金链,就像暗礁一样,潜伏在狂热的生产热潮之下,随时可能让这艘疾驰的航船触礁沉没。他悄悄握紧了拳头,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自己的担忧只是多余的。
1992年的8月,兴隆山城像被扔进了火炉。毒辣的日头悬在头顶,烤得柏油路发软,路边的梧桐叶蔫头耷脑地卷着边,连空气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吸一口进肺里,都像要烧起来似的。整个县城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在树上拼了命地嘶鸣,声音里都透着股被暑气蒸透的疲惫。
8月8日傍晚六点,原本该是暑气稍减、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的时候,天空却骤然变脸。刚才还万里无云的晴空,眨眼间就被从西北方涌来的乌云盖得严严实实,黑沉沉的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到屋顶,连太阳的余晖都被遮得一丝不剩。狂风先是带着股凉意掠过街道,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纸屑,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县塑料厂的上空炸响,“轰隆——”一声,仿佛要把天劈开,豆大的雨点紧跟着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打在厂房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密集的声响,瞬间就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雨帘。
就在这风雨交加的时刻,塑料厂的小会议室里,气氛却比外面的雷雨还要凝重。
县长顾问陈天安推门而入时,裤脚还带着湿漉漉的雨痕,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眉头紧锁,没等坐稳就开口道:
“时间紧迫,咱们就不绕弯子了。”
他身边的县长刘问宇点点头,脸色同样严肃,县体改办主任何艰桦和工业局局长侯展奇也跟着落座,两人手里的公文包还冒着湿气,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
“曹厂长,赵副厂长,王副厂长,你们都来了。”刘县长抬眼看向门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曹响刚踏进会议室,就被这阵仗弄得心里一紧。他今年四十出头,皮肤黝黑,眼神锐利,是塑料厂的主承包人,凭着一股敢闯敢拼的劲头,把原本半死不活的塑料厂经营得有声有色。此刻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挽着,手里还攥着刚从车间拿出来的扳手,脸上带着些许诧异,疑惑不解地问:
“陈顾问,刘县长,这么大的雨,您几位怎么突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