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谢景阳谈及陈淑珍时语气平静释然,显见得他对陈淑珍另嫁他人一事并无怨怼,只有真心实意的祝福。
可越是如此,圆音就越是难过。
想来他这一辈子的命运,仿佛从出生起就已然命中注定。
祖父在为革命奔走的半途中便英勇牺牲了,而他,就像是为了完成父辈的光荣遗志而生的一般。
当年被母亲从常山带到奉天,又从奉天狼狈逃窜回常山,之后被迫认贼作父,在杀父仇人手底下苟且偷生隐忍克制十数年,不得不与狼子野心的大伯虚与委蛇。
所以在成年后,他毅然走上了与父亲一样的革命道路,自此只剩下颠沛流离,半生漂泊。
他未尝没有勇敢追求过幸福,可最终换来的却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
所以他不敢再有任何奢求,只能摒弃掉一切儿女情长,只身赴国难。
恐惧是生命的本能,勇气是人类的赞歌,知道自己拥抱不了幸福,所以他只能选择奔向和平,为自己的人生,选择了最适合他的一等一的死法——
以身殉国,心无旁骛。
圆音一直觉得她上辈子的命很苦,可如今再与她的这位伟大而隐忍的父亲相比,她上辈子的那些所谓的屈辱痛苦难过悲伤,又何其渺小?
这一瞬间,圆音只觉得她内心深处的那些意难平,好像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对父亲的心疼与心酸。
不敢再过多追问陈淑珍的那些往事,圆音转而就聊起祖父和祖母。
先是告知了陈香秀的现状,把她是如何阴差阳错找到祖母的;
又说起了她曾去广城祖父和几位同仁合葬的墓地祭拜,那边依山抱水,是个风水宝地;
再顺势提到谢家,详细描述了一番谢守承那一大家子恶有恶报,是如何机关算尽,最终落得一场空。
最后的最后,她才谈及了曾祖母当年身边跟着的那个已然老年痴呆的老掌柜,还有老掌柜嘴里念叨的那串奇怪数字,以及祖父留下来的那块玉佩和那枚缺角的“胥振东”印章。
原本谢璟阳听得还有些漫不经心,在听完圆音说的那串数字后,他却忍不住坐直了身形,表情慢慢变得严肃和凝重起来。
沉吟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
“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我也没想到那枚玉佩背后还藏着这样的隐秘。
“那枚玉佩,当年确实是你曾祖母弥留之际交到我手里的,但她从未跟我提过它是这么要紧的信物。
“但若是说到老太太的嫁妆,当年我虽然年纪小,却也已经记事了,隐约记得老太太那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经常卧床不起,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在垂着帘帐的拔步床里面听老掌柜们汇报生意。
“到后面,那些掌柜就被散出去了,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是不清楚的,倒是有一回,她领着我见了一个男人,让我叫顾叔,说是以后要让这人领我去国外留学,路都已经给我铺好了。
“你曾祖母对那个男人十分信任,甚至比对那些老掌柜态度还要近亲。
“只是没多久,你曾祖母就故去了,那个受她信赖的叫顾叔的男人却再没出现过,我拢共也就只见过那么一回。”
圆音对谢守卿的那本日志内容记忆犹新,如今忽然听到父亲提及“顾”这个姓氏,她立马十分敏感地回想起了什么,赶紧追问:
“姓顾?是不是叫顾洪潮?”
谢璟阳眼神里透露出了几分茫然,仔细回忆了一番,仍然是不太确定:
“可能是吧,这人你认识?”
圆音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但祖父的日志里面,有提到过这个人,祖父入党,就是此人引荐的。
“而且这个人,宋燕淮的爷爷肯定见过,当年曾祖父去找宋燕淮的爷爷募捐,是顾洪潮从中充当的担保人。
“结果曾祖父在下南洋的半路折返去了广城,没多久就遭受逮捕英勇就义,这个顾洪潮也很快失联,后来宋家爷爷找人调查,才知道顾洪潮是出国避难去了。
“如果真是这个人,会不会曾祖母的那批嫁妆,就是被这个顾洪潮给带出国了?”
谢璟阳对这些财产并没有多少期待和好奇,听了圆音的这番猜测,忍不住哑然失笑:
“要真是如此,这些财产如今还在不在都是个未知数,如果你能找得到,有多少算多少,爸一分不要,全部留给你和小当归。”
圆音却是缓缓摇头:
“这钱我和小当归也不要,我和宋燕淮如今攒下的家底,足够小当归挥霍几辈子不用愁了,况且我俩还年轻,未来还能挣更多。
“钱这个东西,多了就纯粹是一串数字了,人活这一世,不能只是为了这些黄白之物,必须得有一技之长,才能支撑起这巨额的财富,不然就算是再有钱,她也压不住。”
说到这儿,圆音眼睛定定看着父亲,
“如果我说,我想把这笔钱上交给国家,您会不会不同意?
“国家现在百废待兴,要什么没什么,这钱若是真到了国外,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外汇,拿到手就可以直接用,对国家的发展建设必然能派上大用场!”
谢璟阳这下是真意外了,他认真看着自己这个女儿,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然有了这样豁达的心境和睿智的见解,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谢璟阳心里涨得满满的,欣慰又骄傲,欢喜又心疼。
这居然是他谢璟阳的闺女!这就是他谢璟阳的女儿!
哪怕缺席了她的人生二十年,可这个孩子,仍然在历经坎坷磨砺之后,长成了这样一株正直挺拔的参天大树!
“好啊,真好!你这想法很不错,放心大胆去做,爸绝对举双手赞同!”
谢璟阳眼眶又忍不住湿润了,但嘴角却忍不住疯狂上扬,眼神里的得意更是连藏都藏不住。
有这样一个后代,他谢璟阳将来哪怕去了地底下,也能无愧于祖宗,死都能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