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凌晨三点十七分醒来的。
车厢里静得像是被抽走了声音,连空调的嗡鸣都消失了。头顶的日光灯光忽明忽暗,像一只垂死的眼睛在眨动。我揉了揉太阳穴,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衬衫。梦里的画面还在眼前晃荡——一张皱巴巴的车票,边缘染着暗红的血渍,上面印着“终点站:青松岭”,可那字迹,分明是用指甲一点点抠进去的。
我低头看手,掌心空空如也。但那种触感却真实得令人发毛:纸张的粗糙、血液的黏腻、还有那股铁锈般的腥味,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
这趟夜班绿皮车,从A市开往b市,本该五小时抵达。可我已经坐了多久?七个小时?八个小时?手机信号格是空的,时间停在23:47,再没跳动过。窗外漆黑一片,不是夜晚的那种黑,而是像被浓墨泼过,连星光都吞没了。偶尔闪过一道模糊的树影,又迅速被拉成扭曲的线条,仿佛整列火车正穿行在某种不属于现实的隧道里。
我起身,想走动一下。脚步刚迈出去,就听见“啪”一声轻响。
脚边,静静躺着一张车票。
我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捡起它。泛黄的纸质,边角卷曲,右下角有一块深褐色的污渍——是血。干涸了很久的血。我翻过来,背面用歪斜的笔迹写着:“别下车,她还在找你。”
我的呼吸凝住了。
这不是我的车票。我的车票明明夹在钱包里,蓝色的,电子打印的,没有血迹,也没有这句话。可这张……这张就像是从某个旧案卷里撕下来的,带着腐朽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像是从坟地里烧过的纸钱飘来的。
我猛地抬头,环顾四周。
车厢里的人不多。靠窗坐着个穿灰布衫的老太太,头低垂着,像是睡着了。对面是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攥着一本破旧的列车时刻表,一页页翻着,动作机械得不像活人。后排传来轻微的啜泣声,但我记得上车时,那里明明没人。
我退回座位,把车票塞进衣兜,心跳如鼓。
可不到十分钟,它又出现了。
这次是从我的袖口滑出来的,像被人悄悄塞进去的。同样的车票,同样的血迹,只是背面的字变了:“她在第三节车厢等你。”
我死死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
第三节车厢?这列火车只有五节车厢,我是坐在第四节。也就是说,要见“她”,就得穿过中间那一节——而那一节,从上车起,我就没见过任何人进出。乘务员说那里“检修”,门锁着。可现在,车顶的广播突然响了,沙哑得像老式录音机播放的磁带:
“下一站,青松岭。请前往青松岭的旅客做好准备。”
青松岭?可路线图上根本没有这一站。我查过无数次。A市到b市之间,只有七个经停站,全是城镇或工业区。青松岭,是个早已废弃的林场,二十年前发生过一场大火,烧死了十七个人,其中包括一整列误入支线的通勤列车乘客。
我猛地站起身,冲向车厢连接处。
门开了。
风灌进来,带着腐叶和焦木的味道。走廊比记忆中长得多,灯光昏黄,墙壁斑驳,像是几十年没修缮过。我一步步往前走,脚步声在空荡的金属通道里回荡,像有人在我身后跟着,却又始终不敢回头。
第二节车厢空无一人。
门锁着。
我推了推,纹丝不动。正要转身,门缝里忽然渗出一股暗红色的液体,缓缓在地面蔓延,像有生命般朝我脚边爬来。我踉跄后退,心脏几乎撞出胸腔。
就在这时,第三节车厢的门,“咔哒”一声,自己开了。
里面亮着灯。
灯光惨白,照出一排排老旧的木质座椅,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唯独最靠窗的一个位置,干干净净,仿佛刚刚有人坐过。座位上放着一只褪色的红绒布书包,拉链半开,露出一角泛黄的照片。
我走过去,捡起照片。
是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八十年代的铁路制服,笑容温婉。可她的脸……我认得。
那是我母亲。
不,不可能。我母亲从未在铁路工作过。她一辈子是小学老师,病逝于我十岁那年。可这张脸,这张五官,分明就是她年轻时的模样,连左眉梢那颗小痣都一模一样。
我颤抖着翻过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1983年,青松岭线最后一班值乘。他们说我疯了,可我知道,车永远不会停。”
1983年?那年我还没出生。
我猛然想起什么,掏出那张带血的车票,再次翻看。日期栏原本空白的地方,此刻浮现出一行小字:“1983.10.17”。
正是母亲去世的日期。
可她不是病死的。她是失踪的。警方找了整整三个月,最后在城郊的铁轨旁找到她的一只鞋,其余踪迹全无。父亲从此闭口不谈,直到临终前才 whispered 一句:“她上了不该上的车。”
我瘫坐在那张干净的座椅上,冷汗直流。
这时,书包里传来“窸窣”声。
我拉开拉链,里面除了一本泛黄的日记本,什么都没有。翻开第一页,字迹娟秀却凌乱:
“十月十五日,阴。我又看到了那张车票。它总出现在我枕边,写着‘青松岭’。我知道那不是幻觉。那列火车真的存在,它只在午夜接走那些被遗忘的人。我曾以为自己逃掉了,可今天,我在车站的监控里,看见了我自己——穿着制服,站在车门口,对我微笑。”
我翻页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本子。
“十月十六日。它来了。车票上的血,是我的。我割破手指写的警告,可没人看得见。明天,它会再来。如果我上了车,就再也回不去了。但如果我不上,它会带走我的孩子。”
最后一行字,几乎被泪水晕开:
“对不起,儿子。妈妈没能保护你。但它需要一个人替它开下去。而你……你是唯一能看见它的人。”
我猛地合上日记,呼吸急促。
原来如此。
我不是乘客。
我是司机。
这列火车,从来就没有乘客。它载的是执念,是未完成的使命,是那些被时间遗弃的灵魂。而我,是它的下一任执掌者。母亲没能逃脱,她成了它的一部分。而现在,它选中了我。
我冲出第三节车厢,发疯似的往回跑。可当我回到第四节,座位上的男人抬起了头。
是那个戴鸭舌帽的。
他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口黑牙。他的脸开始剥落,像烧焦的纸片,露出下面森白的颅骨。他举起手中的时刻表,封面上赫然印着:“青松岭线运营日志——驾驶员:陈婉清”。
那是我母亲的名字。
“轮到你了。”他说,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
我转身要逃,却发现整列火车突然剧烈震动。灯光熄灭,黑暗中,广播再次响起,这次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而悲伤:
“下一站,青松岭。请驾驶员准备接车。”
我低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全新的车票。
蓝色的,电子打印的,干干净净。
可当我翻过来,背面用鲜血写着:
“欢迎回家,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