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抬头……”
这三个字,像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猛地扎进我的太阳穴。我站在那间老楼的走廊尽头,脚底踩着一块已经翘起的木地板,发出“吱呀”一声呻吟,仿佛整栋楼都在应和这句话。
可我已经抬头了。
头顶是斑驳脱落的天花板,墙皮像干涸的血痂一样卷曲着,露出里面发黑的木筋。而在正中央,有一块地方,颜色格外深——像是被水泡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挲过。那里,挂着一面碎了一半的镜子,斜斜地嵌在墙上,边缘参差不齐,像一口咬碎的牙。
镜子里映出我的脸。
但我没动。
可镜中的我,却缓缓抬起了头。
“别看玻璃上的手印……”
声音不是从耳边来的,也不是从脑子里响起的。它更像是从地板缝隙里渗出来的,带着潮湿的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温热。我低头,看见自己赤着脚——什么时候脱的鞋?我不记得了。脚趾边,有一串湿漉漉的手印,从墙角一路延伸到我脚下,五指分明,掌纹清晰,像是刚被人按上去的。
而那只手的大小、形状,和我的一模一样。
我猛地后退一步,脚跟撞上一块松动的地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就在这瞬间,那面破镜突然“咔”地响了一声,裂纹蔓延,像蛛网般炸开。镜中我的脸扭曲了,嘴角咧开,露出一个不属于我的笑。
“因为那不是别人留下的……”
我屏住呼吸,手指死死抠住墙皮。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浸透了后背的t恤。我想跑,可腿像灌了铅。走廊尽头的灯忽明忽暗,每一次闪烁,墙上的影子就多出一个人形。它们站在我身后,安静地,等着。
我知道它们在等什么。
等我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那是你,即将成为的痕迹。”
这句话落下时,整条走廊突然安静了。连风都停了。铁皮屋顶不再呜咽,连老鼠啃噬木梁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我的心跳,在耳膜里疯狂撞击,像有人在胸腔里敲鼓。
然后,地板裂开了。
不是轰然崩塌那种,而是缓慢地、温柔地,像皮肤撕裂伤口。一道细缝从我脚边蔓延出去,笔直地通向那面破镜。裂缝深处,黑得不见底,但能感觉到有东西在动——像是无数只手,在下面轻轻抓挠,试图爬上来。
我跪了下来。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身体不受控制。膝盖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道裂缝正好穿过我的影子,将它一分为二。左边的影子还保持着跪姿,右边的却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我。
它没有脸。
但它穿着我的衣服,有着我的身形,甚至右脚小趾上那颗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你是谁?”我哑着嗓子问。
它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向那面破镜。
我强迫自己回头。
镜子里,已经没有我的脸了。
只有一片漆黑。
而那片黑里,正缓缓浮现出一只手印——五个指头张开,掌心朝外,按在玻璃上。那手印越来越清晰,边缘还带着水渍,像是刚从某个潮湿的地方伸出来。
那是我三天前留下的。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喝多了,跌跌撞撞回到这栋老楼。我吐在墙角,扶着镜子稳住身体,手掌糊在玻璃上。那时我以为那只是一次普通的宿醉,一次狼狈的回家。
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我第一次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离开。
“欢迎回来。”那个没有脸的影子终于开口了,声音是我的,语调却是陌生的,带着一种久远的疲惫,“你总是忘记,但地板记得。”
我低头看那道裂缝。
它正在扩大,像一张嘴,缓缓张开。裂缝两侧的木板开始腐烂,变成粉末,簌簌落下。下面不是泥土,也不是地基——而是一层又一层的地板,叠在一起,像千层蛋糕,每一层都布满了手印、脚印、指甲抓过的痕迹。
最底下那一层,还有一具尸体。
穿着我的衣服,脸上是我惊恐的表情,右手死死抠着地板,指骨断裂,血肉模糊。
“你试过九次。”影子说,“每一次,你都以为自己逃出去了。可你只是走到了下一层。这栋楼没有出口,只有下层。你越想往上走,就陷得越深。”
我颤抖着问:“那……这次呢?”
“这次你也失败了。”它轻声说,“但从你踏进走廊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会来。因为你总会回来。记忆会消失,但本能不会。你的身体还记得痛,记得冷,记得那扇打不开的门,记得玻璃上永远擦不掉的手印。”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翻遍全身口袋,掏出一把钥匙——铜色的,齿纹很旧。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这把钥匙。但它此刻就在我手里,冰凉沉重。
“这是开门的钥匙。”我说。
“不。”影子摇头,“这是锁门的钥匙。你每次逃出去,都会用它,从外面把门锁上,以为这样就能阻止自己再进来。可你忘了——锁住门的人,才是进不来的人。”
我愣住了。
记忆像潮水般涌回。那些我以为是梦的片段,其实是真实的轮回。我曾在第七层醒来,发誓再也不碰酒;我曾在第五层试图烧掉整栋楼,结果火一起,地板就裂开,把我吞了下去;我曾在第三层遇见另一个“我”,我们打了一架,最后他跳楼,我活下来——可活下来的,真的是我吗?
“那你是什么?”我盯着影子,“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是上一个你。”它说,“没能逃出去的那个。我现在是你,你将来也会是我。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节点,不断重复,不断下沉。直到某一天,彻底烂在这地板里,变成下一个人爬行时踩到的腐土。”
我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原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对抗某种外部的恶,某种藏在黑暗里的怪物。可真正的怪物,是我自己。是我的执念,是我的侥幸,是我一次次以为“这次不一样”的愚蠢。
“所以……没有解法?”我问。
“有。”影子说,“只有一个。”
“什么?”
“别进来。”
我猛地睁眼。
天亮了。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我的脸上。我躺在公寓的床上,手机闹钟正响着。昨晚喝的酒还在胃里翻腾,头昏脑涨。我坐起来,环顾四周——安全,熟悉,正常。
我松了口气,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可当我掀开被子下床时,脚底传来一阵刺骨的凉。
我低头。
地板上,有一串湿漉漉的手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床边。
而我的右手掌心,还残留着玻璃的触感,冰冷,湿润,仿佛刚刚才从某面破碎的镜前离开。
我冲进洗手间,看向镜子。
镜面完好无损。
但就在下一秒,一道细微的裂痕,从左上角蔓延而出。
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划过。
我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我知道,我不是第一次醒来。
我也不是第一次以为自己逃了出来。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像是赤脚踩在木地板上。一步一步,朝我的房门靠近。
我死死盯着门缝。
一道阴影,缓缓出现在地上。
那影子的形状,和我一模一样。
它停在门外,没有敲门,也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我做出选择。
我慢慢走向门边,手伸向门把手。
我知道打开门会发生什么。
我也知道不开门意味着什么。
但无论哪种选择,结局都不会改变。
因为这栋楼,从来就不在外面。
它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恐惧里,在我每一次自以为清醒的早晨里。
它一直在等我回去。
而我,终究会回去。
因为裂开的地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曾经踩过它的人。
我握住门把手,轻轻转动。
门开了。
门外没有人。
只有一条长长的走廊,灯光昏黄,墙壁剥落,尽头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镜子里,我正看着我。
而他的身后,地板正缓缓裂开。
我迈出第一步。
脚下的木板发出熟悉的“吱呀”声。
风穿过铁皮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仿佛有谁,在黑暗深处,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继续往前走。
我知道,这一层之后,还有下一层。
而下一层之后,还有我。
无数个我,在不同的时间线上,重复着同样的错误,踩着同样的手印,走向同样的深渊。
但这一次,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恐惧本身就是陷阱。
它让你以为只要逃得够快,就能摆脱轮回。
可真相是——你逃得越快,陷得越深。
唯有直面那裂开的地板,直视镜中那个笑着的“我”,才能看清这一切的源头。
不是鬼。
不是怪。
是我自己,亲手把自己埋进了这栋楼。
所以这一次,我不逃了。
我走到镜子前,伸手,按在玻璃上。
掌心与手印重合。
“我回来了。”我说。
镜中的我点点头,笑容褪去,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地板停止了开裂。
走廊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
黑暗降临。
但这一次,黑暗里没有低语,没有影子,没有等待的“我”。
只有一片寂静。
像一场终于结束的梦。
我不知道这是解脱,还是新一轮的开始。
但至少此刻,我不再否认。
我不再否认那手印是我的。
我不再否认那裂缝为我而开。
我不再否认——我就是那呜咽的风,是那破碎的镜,是那永远无法愈合的地板。
我是痕迹本身。
而痕迹,永不消失。
风穿过铁皮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仿佛有谁,在黑暗深处,轻轻地,应了一声。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