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困兽技穷
第四天又是上午九点多，房门又打开。进来的却是两个民兵，要带他去会议室那边。
华子看看那空房子：“他妈的，这么好的地方，要住到头儿喽。”
踏进革委会走廊，华子突然放开嗓子：“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一声京剧大甩腔，高亢洪亮，震慑心魄。走廊的玻璃都震得嗡嗡作响！
两个民兵慌忙打开房门，华子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休看我戴铁镣裹铁链，锁住我双脚和双手，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到底是和唐竹青当年一起登过大舞台的，手眼身法步，酷似李玉和。
华子戟指白凌云：“贼鸠山，无主见，关我四天——”
白凌云一拍桌子：“别唱啦！”
华子向四周看看，除了四天前那些人，在白凌云旁边多了一个戴眼镜，三十左右的女人。她旁边还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华子：“鸠山先生，不是要提审么？哥们儿亮亮嗓子。怎么样？不减当年吧。”
白凌云：“关于你的三种人问题，我们已经上报上级革委会。这位是地区行署工作组的叶组长。”
华子：“三种人？是啥玩意儿？”
叶组长：“华凌霄同志，我们只是来跟您面对面核实一下。至于到底属于什么人得具体分析研究才能决定。我希望您认真对待，保持冷静。”
华子：“呵呵，四五天了，才听见几句像样的人话。给我弄个座，保证冷静认真。”
华子坐下后，叶组长问：“你仔细想一下，在过去的运动中，有没有打砸抢行为？”
她拧开钢笔准备记录。
华凌霄此时才仔细打量这个女干部，虽然坐着，但也比白凌云高出一块，个子肯定不小。她的鼻梁较高，眼窝很深，双眼皮特别明显，有些像西洋女人。不过她是黑眼睛黑头发，没准儿就是个二毛子。
华子：“这事儿不用想。我实话实说。大家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谁没参加过打砸抢活动？尤其是打，哥们儿是童子功！八岁就在学校片儿区打架，后来跟着战斗队的哥哥姐姐们打遍全区全市。大战红色联盟司令部咱是绝对主力！要不是我师姑把我从车站拉回去念中西医专业培训班，哥们儿争取打遍全国！”
叶组长：“大串联。那时候你多大？”
“十四周岁，十五毛岁。”
叶组长伸手把记录撕了：“根本没成年，就是个小屁孩儿。你抢过东西没有？”
华子：“没有！但是偷过。有一回，战斗队那些人也不把什么地方砸开了，弄回不少书。我就负责看守，第二天就得烧掉。不过我看那书也没啥反动的，就偷偷拿家去了。鲁迅说窃书不能算偷。前些天我看报纸，那些书已经解禁不算毒草了。哥们儿误打误撞干对了。嘿嘿，够幸运吧。”
叶组长：“我们再讨论一下最后一个问题，你对四人帮的反动思想是怎么认识的？”
华子：“说实话，我很迷惑。当时的很多口号，广播报纸说的，谁能说清是对是错？那时我已经在蘑菇崴子屯儿战天斗地改造山河呢。我看了一些书，不过除了毛泽东思想，哥们儿谁都不佩服。他们那些笔杆子写的文章，乍一看挺有文采，可是长看下去，千篇一律，野驴放屁。”
叶组长：“很好。我们就核实这么多。”说着收起记录。
华子：“哎，等等。你们不问我搞破鞋的事儿啦？”
叶组长竟然笑出声了：“呵呵，这个不在我们调查核实范围之内。”
华子：“那不行啊。我得当着明白人说清楚。白凌云劈头盖脸就给我带上一个资产阶级腐败分子的帽子，这不说清楚能行么？还有我打人的事儿呢！我要不把白凌云整回老家去，哥们儿这些年算是白混了。她他妈的不经党委研究把一个根本不是党员的破鞋抬出来冒充大队书记，党纪国法允许么？违背组织原则，擅自雇佣打手冒充民兵，这不违法么？”
叶组长：“华凌霄同志，这些问题真的不归我们管。我们也不是什么领导，只负责核实三种人。”
华子：“但是你是个明白人哪。这帮公社干部狗屁不懂，人话都说不明白。我跟他们根本是有理说不清啊。”
叶组长：“那这样。我只能做一下记录，然后交给相关领导。你也别抱什么希望。不过你不能看不起工农干部。”
华子：“绝对没有！咱不管大老粗还是大老细，都有糊涂蛋都有明白人，跟文化水平没什么关系。这些人，当点小官儿就把自己当成土皇上，眼里根本没有党纪国法组织原则。如果白凌云稍微明白一点，我的事儿根本不会发生。如果公社各个工作组有明白人，这种事儿也绝不会发生。一个公社书记竟然拉动地委工作组来核实情况。我看他们将来怎么收场！四人帮都打倒了，他们有什么权利关押革命群众？我打人自有公安部门处理。他们算干什么吃的？在没有剥夺我政治权利之前凭什么关我四天不准上诉？”
叶组长看了看白凌云：“华凌霄同志，你提出的问题很尖锐。我真的无权处理。”
白凌云：“华子，你不用叫嚣。公社革委会怎么处理你的问题，我们要立会研究！”
华子：“白凌云，就凭这句话老子就能掀翻你！还他妈革委会，你当大家都不认字儿，不会看报纸啊？”
叶组长：“华凌霄同志，您先出去休息一会儿。我和白书记有几个问题要交流一下。”
华子：“行啊。好好教教她。别坐在台上丢人现眼！”
华子再没回到那间空屋子去，而是坐在院子里松树下的长椅子上静静地等着。大约半个小时，只见白凌云和那大嘴叉等几个干部出来把叶组长她们送上了查公安的吉普车。
叶组长也没看华子这边，坐车走了。
白凌云送走了叶组长他们往华子这边看了看，然后跟大嘴叉嘀咕几句就进屋了。大嘴叉晃荡着踱了过来。
“华凌霄。”他叫了一声。
“哼哼，得到主子什么指令啦？”
大嘴叉：“你跟谁说话呢？”
华子一跃而起：“嘿，你个孙子！老子跟你搭话是瞧得起你。你个武装部长跑我这装什么大拿？老子不当兵！”
大嘴叉：“我是传达白书记指示……”
华子：“别他妈扯犊子。还他妈指示？她算老几呀？知道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么？她怕我骂她不敢来，打发你过来了。你傻呀？华子爷爷怼上谁谁他妈倒霉！赶紧把老子关进去，到饭点儿了。”
大嘴叉：“白书记的意思是一会儿让前进大队葛书记来接你，回去监督劳动。”
华子：“嘿嘿，她想得挺美呀？你告诉她，好好让我吃顿饭，让查公安把我送回去。我再慢慢把她整成三种人。就这么让我回去？你信不信我把她那狗屁革委会砸了！”
大嘴叉：“华子兄弟，大伙都不容易。你杀人不过头点地……”
华子：“你这干部是怎么当的？有这么糊里糊涂解决问题的么？我到现在都没明白，一个正在铲地的社员，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是青松岭的皇上啊，说啥是啥？今天我要把革委会砸了，我看上边当官儿的下不下来！”
大嘴叉：“华子，你这些话我接不住。你等着，我去找白书记。”
大嘴叉去了一会儿又跑了回来：“白书记说让你去食堂，她在那里等你。”
华子：“老子不跟她同桌共饮。哥们儿住那屋里还有半瓶德化大麯。”
大嘴叉：“我打发人给你取过来。跟不跟她喝酒，你还是自己说去吧。我可伺候不起你们。”
华子走进公社食堂里边的一个单间，白凌云果然在里边坐着呢。
华子冷哼一声坐在椅子上：“赶紧上菜，老子饿了！”
白凌云：“华子，别以为你自己真没事儿。你也别想把我整到哪里去。”
华子从一个小伙子手里接过那半瓶酒：“我有事儿啊。不过捉奸捉双，捉贼拿赃，你不懂啊？我有事儿但我不作死！”
白凌云：“你投机倒把多少年了。蘑菇崴子屯儿的女人多数都得过你的好处！”
华子：“你敢跟我对簿公堂拿到台面儿上去么？”
服务员端上四样菜，除了一盘煎鸡蛋其他都是豆腐青菜。
华子抓起筷子倒上酒：“你心里明白为啥要整我，可惜太见不得人。又没本事体面说出来。你他妈给我记住了，我华凌霄不是你能整得了的。青松岭你坐不住，前进大队蘑菇崴子屯儿你拿不住！”
华子喝了一大口，吃了一口豆腐。
白凌云：“你啥意思？还想造反？”
“哼哼，你太高看自己了。你这样儿的还用得着造反么？这几天我就纳闷儿，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回来就给我来个下马威！刚才那个叶组长一番核实，倒把我整明白了。”
白凌云：“我知道你上边……”
华子顿时怒目横眉：“我提醒你，要整你这样的老子谁都不用！没根据说事儿那就是造谣诬陷。真想动别人的心思拿我整事儿，老子能扒了你的皮！送我回家！”
查公安可是太辛苦了，刚把叶组长送到喇嘛庙火车站，回来马不停蹄，开着吉普车再送华子。
查公安握着方向盘慢悠悠说道：“公安不公安手把方向盘，流氓不流氓却比书记强。”
“还得谢谢你提醒我。看来年底杀猪得给你整点儿猪肉啦。”
查公安：“兄弟，你可真是心大。一屁股屎没擦干净就想到年底了？”
华子：“放心，一屁股屎的不是我。我是流氓我怕谁！”
查公安：“当时就觉得你挺聪明，没想到你小子这么聪明！一个流氓招牌，让你弄得真假难辨。”查公安肚子开始咕咕叫。
华子：“到我家，跟你弄点可口的。喝二两睡一觉再回去。”
查公安：“你想得美，直接送你去前进大队。你说这吉普车也怪，开了四五年了，一点毛病都没有！”
华子：“要不我下去把它砸了？”
“哈哈哈哈，滚蛋吧你。”
到了小康家窝棚的前进大队。华子下车，却见苞米瓤子窦保成带着一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看着康荣、蔡香萍、田淑云在院子里铲杂草呢。
华子不由得问道：“淑云姐，你们闲得腰疼啊？怎么跑这儿来啦？”
田淑云：“还不是借你的光，我们都成了坏分子啦。”
华子：“康三懒子是坏分子没摘帽。你咋还混进来啦？”
田淑云：“不知道啊。前天葛书记就把我们几个拉到这儿来监督改造来了。”
“放他奶奶个屁！她连党员都不是，白披了老知青那一张皮！还他妈书记？老子揍不死她！她在哪呢？”
葛长缨和孙信义，还有一个老狼沟六队的小伙子从屋里走出来。
葛长缨：“我是不是书记没啥大不了的。白书记来电话说，你被送回前进大队，监督劳动。”
华子：“你他妈的还监督劳动？这他妈是劳动么？四个人铲小草儿玩儿，站着五六个壮劳力看着？正铲二遍地的时候，真他妈耽误到雨季，到秋欠收。你就是下一个康荣！”
田淑云：“她是怕你再揍她。”
华子：“我天，就这些货？让他们一起上，看哥们儿怎么收拾他们。你赶紧回去吧。她一个破鞋神婆子凭啥给你定性？窦保成他们再不出工铲地，到秋狠罚！记住，你的队长是全体社员选的，是公社大队党委党支部任命的。比白凌云招牌都硬！他们都是啥玩意儿？赶紧回去组织社员铲地！”
华子这么一说，院子里的人都不干活儿了。田淑云更是两头为难。
华子迈步走向葛长缨：“姓葛的，你不是监督我劳动改造么？用这么多人干啥？当年王八盖沟你自己咋混过来的都忘啦？老子不打你，拿锄头跟我干活去！”
葛长缨：“我是……”
华子：“你他妈除了监督我劳动，其他屁都不是！都他妈跟我走，干活儿去！”
蔡香萍：“华子，那我和康荣……”
华子：“你们俩是谁定性的，我管不着。光他妈监督不干活儿，哪有那好事儿。”
查公安让葛长缨签了字，开车走了。
华子也没搭理葛长缨，跟田淑云一起往蘑菇崴子屯儿走了。
孙信义看着走出大院的华子：“流氓就是流氓。公社书记也整不了他。”
葛长缨：“那怎么办呐？”
孙信义看了看葛长缨冷哼一声：“哼，我哪知道？孙信礼又要白挨打了。”
孙信义说着锁上自己的办公室，骑上自行车也回家了。
葛长缨愣了半天：“这叫什么事儿啊？算了，你们也回队里铲地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