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神殿前参加神擂的修行者络绎不绝,等候的队伍远比想象中更长,远看以为只是人更密集,走近才知道这队伍曲曲折折拐了好几个弯。
我们坐在大白熊宽厚的背上,老牛凌山君显得格外兴奋,坐在最前方,一路上认识不认识的,都要挥手致意:“万神殿,我来了!”
苏圆圆也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
她与杜二姐久居偏僻的青山镇,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更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修行者齐聚的盛况。
老牛望着眼前漫长的队伍,焦躁地拍了拍腿:“照这个速度排下去,等轮到我们,擂台怕是早结束了!”
他低头怂恿小六插队,在人群的间隙中穿梭:“听我的,出了事我担着。”
又站起身望了一眼远处肃立的守军方阵,满不在乎地补充:
“大不了被赶出来,重新排队就是了。”
话音未落——
“轰!轰!轰!”
万神殿侧翼的几艘巨型战舰突然齐射,雷火炮撕裂长空,裹着刺耳呼啸在我们身侧炸开。烈焰腾空,热浪激荡,整支队伍瞬间溃散,行李与修行者被炸得四散零落。
小六载着我们左冲右突,扭身就往回狂奔。
苏圆圆一手死死按住捆在小六背上的行李,另一手紧紧攥住我的衣袖。
杜二姐也双手护着行李,朝老牛怒吼:“你不是说出事你担着吗!”
老牛缩着脖子嘟囔:“我哪想到……他们连句警告都没有,直接开炮啊!”
我们又排回到队尾,一直到了晚上,我们才进入到万神殿,星月已悬在天际。
进入长廊后便只准步行。两侧守卫身披赤红铠甲,持戈佩刀,个个高大威猛,肃立如林。
我们只得从小六背上跳了下来。杜二姐平日节俭,没舍得买那么多储物符,行李只好分给每个人背在身上。
她看着守卫身上的铠甲啧啧称奇,“这莫不是天宝级的重甲,门口的守卫都穿这个,万神殿得有多少宝物。”
原来,所谓“每宗限十人”不过是人皇定下的规矩,万神殿可不管那么多,他们只认钱,一人缴一枚下品灵石即可入内;若出去后再想进来,还得再交。
交钱后每人可领一块身份牌,上面标注着“人族”或“元族”。元族就是妖族,传说其起源早于人族,万神殿沿用了古籍中的称谓。
我们随着人流缓缓前行。
前方两侧各设一排石桌,每张桌后端坐着登记官员,两旁侍从分立,一个收钱,一个发牌。
杜二姐忍不住低声抱怨:“都这么有钱了,还在乎这点小钱。”
长廊中来来往往的还有不少妖族,他们是海荷花麾下的海魂军,可以自由出入,既不受限制,也无需排队。
老牛歪了歪嘴,低声嘟囔:“这些守军是不是瞎了?那些鱼精虾怪在此横着走……”
身旁的守军身形未动,只冷冷扫了他一眼。
杜二姐却悠悠叹道:
“这世间规矩,从来都是为弱者而设。你若能率大军攻破万神殿,自然也可在此横着走。”
我想起昔日跟着海荷花攻打万神殿的往事,海魂旗下无懦夫,千万海妖奋勇赴死……不由有些骄傲,连青山镇那么偏的小地方都知道了。
老牛凌山君领我们来到一张石桌前。
那里端坐着一位飒爽的黑衣女子,墨色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身姿高挑挺拔,即便端坐也与两侧侍从几乎同高。
她五官如刀削般清晰利落,眉眼间凝着霜雪般的冷艳,远看竟真有三分沐瑶般的风姿。
杜二姐在每个人的行李中翻找灵石,“我记得,我放在……”
看来老牛真心喜欢沐瑶那样清冷威严的女子。不过三分相似,就让他慌了神。
他凑上前去,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嘿嘿干笑了半晌,才讷讷说:
“仙官……贵姓?”
黑衣女子抬起头,清冷的目光扫过我们:“三人二妖,三块灵石。”
我心头骤然一紧,
她是花朝!
只是她并未认出我来,我故作坦然地移开视线,心想,她怎会混进万神殿守军之中?看来混的并不怎么样,在这里守门,又转念一想,她不会是在等我?
老牛已与她争执起来:“你凭什么说我是妖?我可不是妖!我转世了六次……”
当初他再三叮嘱我们要保守这个秘密,如今一见美人,不等人家问便全抖落了出来。
那女子慵懒地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冷冷地说:“好,四人,四块灵石。”
杜二姐的耳朵倏地支棱起来:“你是说……妖族不用交灵石?”
“并非不用交。”她边上的侍从接过话来,
“是妖界熊王提前向万神殿预付了大笔灵石。凡来打神擂的妖族,皆记在他账上。”
“那我也是妖族!我们五个都是妖族!”
……
“您看我哪儿不像妖了?八九,你过来‘妖’一个给仙官瞧瞧!” 杜二姐说着,一把将我拽到前面。
花朝看到我一愣,眼中寒光一闪。
杜二姐最终交了三块灵石,我们这才得以进入万神殿的东都。
我虽算是故地重游,但这里的变化实在太大。听说流光将整座东都大城重新规划成四大区域,分别安置妖族、人族、海魂军和她的北都兵将。
杜二姐带我们去了人族所在的区域,一打听,才知道宗门可以自选独立的府邸院落,看了几家后,才知道要交钱,而且价格不菲。
于是,杜二姐,就带着我们和其他的散修一样,在街角找了家看起来就不太贵的客栈住了下来。
“出门在外,该花花,该省省。”她拍了拍钱袋,笑得爽朗,“一会儿安顿好了,请大家吃牛肉面……管够,都点大碗的!”
她和苏圆圆合住一间,我与老牛、小六同住一屋。
我推开房门,一股混杂着脚汗与霉尘的气味扑面而来。试着往床上一躺,竟被那气味冲得弹身坐起,转身坐到桌前。今夜若真要睡在这儿,我宁可去屋顶睡。
放下行李,老牛对着镜子打理了一下:“路上遇见几个老相识,我得去见见。若杜二姐问起,就说我去会朋友了,不必点我那份面了。”
我说:“嗯。”
小六跳上桌来,黑眼圈里那双眼睛滴溜溜转:“大魔王,这老牛定是溜去妖族那边登记了。”
我轻哼一声。一路上早有耳闻,妖族前来打擂的不仅食宿全免、待遇优厚,每日还能领到赏钱,每赢一场更有丰厚奖励。
这自然都是熊可可的老爹,老熊王掏的腰包。
杜二姐开面馆的,我们一日三餐都是面条,出了门竟还要吃面。现在有白吃白喝白拿的机会,老牛又怎会错过?杜二姐如果是妖怪,她肯定也会去。
小六眼珠骨碌一转,压低声音道:“也许……他是去见门口那位女登记官了。你没瞧见他刚才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折腾了半晌?”
“嗯。”
“大……大魔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抬头扫了它一眼。别瞧小六一副圆滚滚、呆头呆脑的模样,它可一点都不傻。
“讲。”
“你有没有发现门口那个女登记官……她,对你动了杀心。而且……”
“说下去。”
“而且她身上……带着一股冥界的味道。”
“嗯。”我点了点头。
“不愧是大魔王,走到哪儿都能撞上仇家。大人身边的危险,真是无处不在啊……”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赞叹的。
“你能闻到我身上的冥界的味道吗?”
“当然……”它眼睛一眨,突然顿住了,转而小心翼翼地反问,“你说……我该闻到,还是闻不到?”
这是一个能力和忠诚的问题,如果它说闻不到,那就说明它没用;如果它说闻到了,那就说明我瞒不过它。
我淡淡的说:“你当然该闻到。”
它凑近我身边,煞有介事地用力嗅了嗅,随即一脸认真:
“奇怪……竟真的一点也闻不出来。”
这话是真是假,我一时难以分辨,但是说到我心里去了。
我轻轻一笑:“那就罚你把屋里这股臭味都吸干净。”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苏圆圆清脆的嗓音:
“八九、小六,快下来吃面啦!”
我拉开门,苏圆圆快步走了进来,目光在房里转了一圈:“小六呢?”
我朝床的方向指了指,小六正撅着它那圆滚滚的白屁股,整张脸埋在被子里,陶醉地吸着。
“咦……它在做什么呀?”
“我也不清楚,”我面不改色,“许是特别喜欢这个味道吧。”
苏圆圆连忙上前将它抱了起来,轻轻在它脑袋上拍了两下:“臭死了!再这样我可不要你了。”
小六睁着一双无辜的圆眼睛,委屈巴巴地望向我。
苏圆圆转向我,语气有些懊恼:“我跟你说,我今天登记时犯了个错,法宝那栏填错了。”
我不打擂,没看过那张表,就随口说了句,“你就写小六不就行了?”
“是啊,我后来才知道灵兽也可以登记成法宝。可我……”
她声音越说越小,“我填的是‘白色毛茸茸的大宝剑’……”
……
饭后,杜二姐带着苏圆圆去客栈后院的温泉沐浴,小六摇着尾巴也想跟去。
我淡淡瞥了它一眼。
它耳朵一耷,乖乖折返回来,蹭到我脚边趴下。
这些日子我总暗自忧虑,小六是吸食了那三个恶人的气血才开了灵智,会不会也因此染上他们的恶念?
小六却仰起圆脑袋,黑眼睛眨了眨:“你吃牛肉难道能变成一头牛?”
我才放下心来。
只是我忘了,它本身就是冥界的鬼王。
我独自坐在客栈大堂的角落,等杜二姐她们回来。心里盘算着待夜深人静后,便悄悄去会一会那个变成我的无忧。
邻桌酒客们的谈笑声阵阵传来。
忽有一人提高嗓门道:“要我说啊,诸位都趁早打道回府吧!莫说神擂夺魁,便是那人皇擂、元帝擂,如今也无人能胜。”
“诸位还没听说吗?今日万神殿来了位大能,不知使的什么惊天功法,竟将正门震得粉碎!”
“绝无可能!”另一人拍案而起,“万神殿是封印上古之神之地,那正门更是结界界碑。多少年来,海荷花的海魂军、轩辕国相之女所率的王师、北境狼王的铁骑……皆曾自那门强攻而入,何曾损过半分?”
“我们江南四仙,今日进来时亲眼看到的,难道要骗你们不成?”
江南四仙看来没什么名气,引来了一片嘘声。
“江南四仙,你们不是四人吗?怎么只来了你一个?”
看来也不是没人认得。
“唐兄、徐兄和祝兄,见到有人能将那天门毁掉,掉头就回去了。”
众人闻言皆面露惊惶,原本喧闹的大堂霎时静了下来。
万神殿在修行者眼中,本就是神秘而令人敬畏的禁地。若非这场千年难遇的神擂,在场诸人恐怕终其一生,也无缘踏足此处。
一片寂静中,一位鹤发童颜的枯瘦老者轻咳一声,袖袍微扬。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白鸟,轻巧地落在他掌心。随着一缕白烟升起,那白鸟竟化作一张素纸叠成的纸鸢。他将纸鸢缓缓展开,声如清风:
“遇事不决,问清风。”
“清风白鸟?!”有人失声惊呼。
我心想看来这个老头是个大人物。
老者轻咳一声,缓声道:“以灵力震碎天门已是难如登天,可那人竟连聚灵碑也一并毁了,这简直比登天更难上万倍……”
听他说的,我才知道那座被我毁去、形似小山的聚灵碑,本体竟是开天辟地时便存在的“散灵石”。此石玄异非常,灵力落于其上,都会在顷刻间消散无踪。
万神殿所以才用它来测修为,测试时以灵石自上而下轻划碑面,修为愈高,汲取天地灵气的能力越强,能在灵力消散前的瞬息之间,感应到更高处的刻痕。
一旦感应成功,相应的刻痕便会亮起。
他悠然长叹:“一块本就是为消散灵力而生的奇石,竟被人以灵力生生炸毁,这是何等逆天!”
随即话锋一转,含笑安抚众人,“不过诸位仙友也不必过分惊慌,此人并非为打擂而来。你们可知他究竟是谁?”
我不禁暗自得意,竖耳等着听他如何称呼我。
他却朗声说道:“正是名动天下的柳生夫妇!二人皆为大运加身之人,一位是太虚门宗师,一位是百花谷圣女,更是人间流传的一段神仙佳话……”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喧哗,看来这二人的声名确实显赫。众人纷纷称道他们自幼便显不凡,颇有“大帝之姿”。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起某年某月,自己曾有幸得他们瞥过一眼。
我顿时想起日间在入口处所见:那男子佯装自尽,女子假意相救,男子却又反手刺向女子,而女子,竟早已在前一夜的酒中下了毒……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准备起身就走,小六跳上桌子,伏在我的耳边,低声说:“大魔王,要不要我去揍这个满口胡言的老头?”
“不必。”我略一沉吟,低声道,“晚点吧,他一个人的时候,轻点,别要了他的命。”
我刚起身,杜二姐和苏圆圆回来了,杜二姐又点了壶热茶,坐了下来,“八九,你看到那位老者了,他就是清风白鸟,世间万事无所不知。”
苏圆圆也望向那位老者,眼中满是崇敬。
不久,堂中又起争执。
一位青衣男子扬声道:“凡人不修仙!”
另几人拍案而起:“在座谁人,生来便是仙胎?”
酒客渐渐分成两派,年轻者坚信努力可改命,年长者则执意先天决定一切。
众人的目光又聚向那位清风白鸟。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生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衣袖,“从前有只小羊,娘亲问它长大想做什么。小羊昂头答:‘我要当老虎。’”
他目光扫过众人,“诸位觉得……这可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