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眼眶充血，指骨用力到咯吱作响，姜梨接着道：“陆砚哥哥，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的。”
“你这样的人能一直生存下去，不过是因为从前有陆家倚仗，”
“往后，不会再有了。”
“你救不了任何人，你的那些伯母、堂兄妹，一个你都救不了。”
“你连自己，都自身难保。”
不欲再看对方崩溃的神情，她提步疾走。
然而方走出两步，身后传来陆砚的低吼。
“那阿梨妹妹呢？”
“因为我哥是强者，所以你才依附他吗？！”
姜梨冷笑了声，懒得再搭理。
弱肉强食没错，弱的那方不自量力才是大忌。
她从不否认她力量上弱。
所以，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去交换去得到！
这才是生存之道。
出了大门，坐上马车，她径直往揽月楼方向去。
行了小一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
令梅香在底下候着，姜梨自己上到雅间。
小桃正小心翼翼关门，转头瞧见姜梨，眉眼露出喜色。
“祖母近日怎么样？”姜梨把路上买的糕点递过去。
小桃接过，笑意瞬敛，“……睡得时候比之前多。”
其实是昏沉，整日整日的昏沉。
姜梨攥紧手，转身轻轻推开门，踮脚小心翼翼走到床榻边。
待看到床榻上那个枯槁瘦弱的老人时，眼眶迅速滚烫。
半跪到床下，她握住姜老夫人的手，贴到自己面上，小小声地道：“祖母，再坚持一下，求你再坚持一下……”
“快了，阿梨很快就能替爹娘他们报仇了。”
“我想你看到，你一定要看到，求你了……”
陆悬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快动手杀人，时机并不好。
她自然知道！
可她能等得，能等一年两年，甚至十年，她的祖母等不了！
早在回京都那日，她便发现床榻边染血的帕子。
祖母快不行了。
她必须尽快了结！
她要让她老人家亲耳听到，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得到报应！
从雅间出来，姜梨脸上的泪已尽数擦干，交代小桃两句后便往楼梯下去。
只她并未离开，下到下一层，又转了两个回廊，迅速推开其中一扇门。
屋子里茶香袅袅，水声汩汩。
赵琅提起壶亲斟了一盏，推抵到茶桌另一边，“姜姑娘请坐。”
姜梨应声坐下，捧起茶杯，送到唇边。
“姜姑娘哭过？”赵琅收回视线，同样端起杯子，率先一饮而尽。
“下马车的时候，迷了灰尘而已。”
赵琅眉目微动，也不知信与不信。须臾，笑道：“姜姑娘两次见我，都给我送来大礼。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姜姑娘是不是该给个机会，让我报答你一下。”
“上次你说得……”
在湖上画舫那次，姜梨曾让他帮一个忙，护送她祖母离开京都，并且，要保证不让任何人找到她。
他答应了。
只不过后来陆悬同她一起消失，这件事就不了了。
对于姜梨，不得不说，他是有心招揽的。
人生得绝色不说，聪慧、说话做事分寸十足，妥帖到人的心坎里。
虽然跟过陆悬，可他丝毫不在意。
不，应该说跟过陆悬这点让他更心动意动。
毕竟，被陆悬那样的男人看上，再被他抱进怀里，想想就刺激。
姜梨放下茶杯，桃花眼静静望着对方，“不用，往后也用不到了。”
当日被陆悬困在月牙巷，她曾想利用笔耕厌恶她，恨不得她消失的心理，说服他，让他配合她脱困的。
只是单纯送祖母离开月牙巷，自然可以从密道走。
可难就难在出去后怎么办，只要人在京都，被陆悬找到不过一日半日的事。
所以，她才找赵琅相助。
可人算不如天算，她还没开始动作，事情急转而下。
到如今，已然彻底不需要离开了。
赵琅漆眉微蹙，从她平淡面目上瞧不出什么异样，于是问：“那不知今日姜姑娘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姜梨终于露出笑，“自然是为了一举除去殿下同我共同的敌人。”
……
也不知多久，陆悬终于起身走到窗边。
飞流冲刷而下，砸到潭中巨石上，水花四溅。
周遭林木葱郁，半掩住那道纤细缓行的身影。
直到她上了马车，数滴殷红突然接二连三掉到窗棱上。
他抬手缓缓擦掉嘴角溢出的血，眉心拢出一道深渊，心脏更是疼到痉挛。
不管他如何强求，如何不舍，拼命期盼晚一点，再晚一点，可这一日终究要来。
姜梨已经迫不及待了！
天际擦黑的时候，马车终于停在朱红大门口。
姜梨下马车，还未上石阶，便听得门里头有人拉拉扯扯地叫嚷。
“三姑娘，您回去吧，三公子说了谁也不让出去。”
“姑娘，咱们还是回吧。”
……
姜梨缓慢走上去，门房余光扫到，立马跑上前来问好。
她并不理会，只望向陆芫，“三姐姐这是……要出去听戏？”
陆芫一身青衣，脸涂成花面，若不是旁边有婢女陪着，真如一个街面上晃荡的疯妇。
其实，同疯妇也没什么区别。
兴许是从楼先月从前的侍童听泉口里得的消息，陆芫自打知道楼先月死了，整个人就变得疯疯癫癫，三五不时往三庆班跑，要登台子甩水袖。
二房老爷不管，二夫人嫌她丢人，把人锁在小院子里，整月整月不许出来，疯症也就愈发厉害。
若不是这回陆蔷当家，二夫人自身难顾，陆芫恐怕还出不了。
便是陆蔷，也懒得理会她。
“嗯嗯嗯！”陆芫瞪圆眼睛点头，又猛地扑上来抓住姜梨的胳膊，痴痴笑着：“你，你带我去好吗？我给你银子，我有好多好多银子……你带我去找他……”
姜梨望向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往日的多愁善感以及看到楼先月时候的羞怯，被纯净取代，整个人显得懵懂又愚蠢。
“姑娘，您快松开，咱们回去吧，回去奴婢唱给您听。”婢女生怕姜梨发火，忙上前扶她腰，要把人往后带。
“不要！”陆芫撅嘴，用力推开婢女，“你唱得不好听，我要他唱。”
“他是谁？”姜梨问。
“他是……”陆芫兴冲冲地开口，小孩子一样兴奋，又忽然皱眉，“他是谁？他是谁呢？”
“他是谁？是谁？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像是突然发现自己深陷泥沼，她开始拼命挣扎，开始叫嚷，开始发怒。
最后抱住自己脑袋，狠命抓挠，“是谁？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我要去找谁？！……”
“姑娘！”婢女连忙抓住她的手，怕她伤害自己，却叫陆芫疯了般推倒。
“他是谁？是谁？！……”陆芫转身抱住廊柱，用力撞额头，没一会儿便鲜血横流。
姜梨淡目看了片刻，侧头朝门房和旁边侍卫递去一眼。
几个会意，立马拦扣住陆芫，逼停她的动作。
只她仍是疯了般，瞳孔神经质地抖动，口中喃喃不停。
姜梨走到她面前，抽出帕子替她按住流血不止的额角。
疼痛叫陆芫冷静了些，她抬头愣愣看着姜梨，声音低若蚊蝇，“……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姜梨弯唇，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他叫楼先月。”
陆芫眨了下眼，也不知有没有想起什么，仍旧痴傻望着姜梨。
“三姐姐记住了，永远、永远都不要忘记。”姜梨往后退，面上露出一抹极其冷淡、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笑，“松开她，让她出去。”
下人面面相觑，只一瞬犹豫，便都松了手，退到两边。
没了桎梏，陆芫瞬间重获新生似的，面上扬起灿烂的笑，一溜烟跑了出去。
“姑娘！”婢女吓得脸面发白，连忙爬起身追上去。
梅香悄眼看向姜梨，见她面色尚算温和，心道应当还是心软了，毕竟好端端的人，从来不争不抢的三姑娘成了这样，是个人都会同情。
岂料下一瞬就听得她吩咐，“跟在后面看着她，若确实疯了，就由着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丢多大的人都不用管。”
“若是假的，想趁机把陆家里面的消息传出去，”姜梨眸色幽沉，“就杀了她。”
“……是。”侍卫互相看看，纷纷拱手领命跟出去。
梅香一口大气还没舒完，硬生生断在喉咙，只觉脖子森冷，冷汗滴滴往下落。
姜梨瞥她一眼，自顾自转身离开。
陆芫倘若真疯了，若能一辈子念着楼先月，她可以饶她一命。
大哥哥生来孤苦，无亲无故。
即便是伺候他多年的梦蝶，最后也带着弟弟永远离开了京都。
若要在这天底下找个真正喜爱他，只爱他的人，陆芫恐怕是唯一一个。
既如此，她便让她，让陆家这个女儿，一生一世念着他，念着他们眼里卑贱的蝼蚁！
回到枕山院，姜梨先洗漱，而又换了身轻便的衣衫，才坐到妆台前让梅香帮着梳理头发。
婢女们在后面收拾东西，一个个动作麻利轻巧，没一会儿四处便恢复原样。
“姜姑娘的头发真好，绸缎一样。”梅香握着柔滑的发赞道。
姜梨并不应声，正闭眼假寐。
她心里盘算着今日同赵琅说的事，而后又想到病榻上的祖母，心绪烦乱低落，并不耐烦理会梅香的恭维之言。
直到身后一阵甘松香打断她的思绪。
陆悬接过象牙梳子，身量太高，姜梨又是坐着的，他只能脊背躬着动作，轻轻缓缓地一梳而下，又一下。
铜镜里，姜梨小脸娇艳，雪肤、乌发、红唇，每一处都美得恰到好处，让人望之失魂。
然他最喜欢的还是她那双水色氤氲的眼睛，顾盼间灵气毕现，又狡黠又柔媚。
把他一颗心勾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完整。
“陆悬哥哥若是做奴才伺候，定然是要吃板子的。”姜梨扭头嗔笑。
陆悬唇角弯出一道柔和的弧度，从后抱住人，下巴埋在她颈项，深嗅她发间蔷薇香，“能让哥哥像奴才一样伺候的，这辈子就阿梨一个，便是吃板子，也只有阿梨你能打。”
说着凑到她耳畔，哑声道：“要打吗？宝宝~”
姜梨眼睫微垂，下一瞬当真伸手轻甩了下他的脸。
陆悬低笑，握着她的手吻了下掌心，又贴到自己面上，“一下就够了？”
“哥哥就不怕打花了你的脸，叫你明日大朝会上丢脸？”
“妹妹叫我丢的脸还少吗？不差这一桩。”陆悬随手丢开梳子，笑着把人托抱起来，放上床榻，欺身吻上去，声音缠绵嘶哑，“只要阿梨妹妹开心。”
帘帐自铜勾上扯落。
“阿梨，你欢喜吗？”汗水沿着他锋利的下颌滑落到姜梨锁骨上，他脸上挂着痴迷的笑，一遍又一遍地问。
你一定欢喜的，终于要结束一切。
可是我好难受，难受得快死掉了。
屋子里，甘松同蔷薇的香气纠缠在一起，久久不散。
*
十一月十日，足以震动整个大乾的日子。
这日夜里，刚好起了北风，深秋一下子有了初冬的味道。
梅香同几个守夜的婢女候在院外，尽管天气寒凉，各人却仿若未觉，甚至面上隐隐有躁意。
细听方知院子里隐约有女子的婉转呻吟声传来。
这些日子总这样，日日闹到天快亮才渐歇，时不时叫水换被褥，因而她们也避不了太远，自然也避不了脸红心跳。
“喜欢阿梨。”陆悬胸腔剧烈鼓跳，抱起人放到妆台上，“真的好喜欢……
姜梨浑身绵软，环在他后颈的手无力垂着，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也不知多久，陆悬终于重新把人放到床榻上。
姜梨已经昏睡过去，陆悬怜爱地抚摸她脸颊，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直到门外第三遍敲门声响起，才站起身换上朝服，拉开门朝外。
外面天色昏沉，凉雾笼罩。
“大人，钦天监昨夜的占言。”笔耕从袖笼里，取出一只小竹筒恭敬递过去。
陆悬面色沉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接过缓慢打开。
……紫薇星熠……天赐良辅……勿使国失其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