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驶离诺伯特区之后，舰桥内的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大量的情报像崩塌的雪山，从四面八方压来，堆满了每一寸战术终端的屏幕，挤进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东面，莱塔尼亚的动荡如惊雷般逼近；西南，萨尔贡的情报像扭曲的藤蔓，蔓延进战略图的空白处；而西面谢拉格的讯号断断续续，如同远山迷雾中的冷光。而南面……万物沉默不语。那种沉默比任何噪声更令人不安。
我坐在战术席前，双手紧握，指关节发白。脑中一片混乱，思绪在那些数据之间浮沉。可我身侧的她，却始终冷静。
温德米尔公爵，我的母亲，像往常一样平淡地发布一道又一道指令。她的声音坚定、平稳，如同铁锤敲击在硫铜之上，决不动摇。
但我还是注意到了。每当收到那些来自公爵同僚的“祝贺电报”时，她那向来不动声色的眉目之间，会隐约浮现出一丝不耐。那些祝贺，是对什么的祝贺？对我们差点在伦蒂尼姆全军覆没的幸存？还是对一座死城的归属权表示虚伪的礼节？
她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如既往地冷硬和高效。而这里——不管外界变得多陌生，只要她还在，这艘军舰就是丽茵卡登。
我回家了。
……不对，戴菲恩，专注一点。现在不是走神的时候。
我忍不住偷看了她一眼，她将眼罩向下一调，似乎是在遮掩眉眼间新添的细纹。这种细节让我心口微酸。
这里的天空，与丽茵卡登不同。总是阴郁、潮湿，像连根拔起的愁绪，融进血液里。我真想……
“戴菲恩，你在看什么出神？”
我被她的声音唤回现实。
“没什么，妈妈。”我轻轻摇头，“只是……我很少从这个角度看伦蒂尼姆。”
她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我太熟悉了，是一种温和的训斥：“你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太熟悉了。那些来自后方的喋喋不休让你无聊了？”
“不是的。”我摇头，“我只是在想诺伯特区的事。”
她沉默片刻，说：“抱歉。我没有预料到伦蒂尼姆的形势会恶化得那么快。我该早点安排你们全部撤离的。”
“我们做了分析报告，但……”我低下头，“没能带出来。”
“那些资料影响不了太多。”她淡然道，“我更在意你有没有安然无恙。”
“也许……那些报告能证明，那位开斯特公爵在背后操盘。”
她轻哼一声：“我怎么会不知道。但愿这会儿，我派出的信使没有让她太难堪。”
我咬着唇，“可那些信息，对后续决策价值极高——”
她抬手阻止我继续，“没什么比你更有价值。戴菲恩，轻松些。我已经来了，加拉瓦铁盾就在附近。等我们重返伦蒂尼姆，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我想说“当然”，但我的声音很轻。
“妈妈……我本以为，我会死在那里。”
她转过头看着我，那一刻，她没有作为战术指挥官的严峻，只是个母亲：“你是我的女儿。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
她轻轻一笑，“你干得很好。你在仔细和耐心这方面，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我不知怎么回应，只是低声说：“可我当时觉得，我还能做得更好……对不起。”
“你现在还不需要承担所有责任，戴菲恩。”她语气缓了些，“在妈妈还走得动之前，你都可以依赖我。”
“……谢谢您，妈妈。”
“再过四五个小时我们就到家了。”她说，“我让侍女把你留在领地的东西都带来了。你的睡衣、枕头、床、浴缸……”
“那是我来伦蒂尼姆之前的东西了。”
“你也没长高多少，照样能用。”她轻笑了一下，“我还准备了点小礼物，不过暂时保密。”
我笑了笑，但笑容很快淡去。
“妈妈……”我犹豫着开口，“我在伦蒂尼姆……待了很久了，对吧？”
“我曾经有很多同僚，他们优秀、勇敢，真的值得我敬佩。我们在城市里吃着灰、喝着雨，却仍然相信这份事业。我也一度以此为傲。”
我停顿了一下，她没有说话。
“后来，情况变了。情报人员一个接一个失联，萨卡兹明目张胆地接管街区。我失去了联络，也失去了支持。只能与一些普通人共处，第一次看到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维多利亚。”
“但那些人，大多死了。”
我深吸一口气，“活下来的……正在这艘军舰的底部，挤成一团，等待您的发落。”
“就在我的床、我的浴缸下方，一百米处。”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起身，轻轻按住我的头。那不是抚摸，只是一个短促的动作，却是她最亲密的关怀方式之一。
“你确实做得够好了，超出预期了，我的女儿。”她低声说。
“现在，去看看下方的部队吧。你需要多接触他们。”
她转身离开了，风一样迅速。她总是这样，从不给我留下多说几句的机会。
我抬手整理凌乱的发丝。
“妈妈！”我脱口而出。
她回头。
“您不该亲自来这里！”
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怔住了。
是我的求援信把她带到这里的。她愿意为我跨越千里，可我却在责备她的决定？
“太危险了。”我低声说，“我们不能轻易相信莱塔尼亚人，也不知道萨卡兹下一步会怎么做。我们的情报已经——”
她挥了挥手，示意我不要继续。
她的背影笔挺而尖锐，像刺破迷雾的长矛。
她从来都如此坚决，总让人觉得，自己的忧虑不过是多余。
唉，她说得对。
这些年，我确实没怎么长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