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月光如水。
“有时候我在想，”
戚继光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
“如果我当初没考武举，没带兵，就在老家种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穷一点，苦一点，但至少睡得踏实。”
张卫国看着他的背影。
那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此刻只是一个被官场倾轧和巨大责任压得喘不过气的中年人。
“大人后悔吗？”
张卫国轻声问。
戚继光转过身，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
“不后悔。”他说，
“倭寇要杀，边防要守，这些事总得有人做。我只是有点累了。”
张卫国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鼓励？那些话在现实面前都太苍白。
他只能沉默。
“好了，不说这些。”
戚继光走回桌边，语气恢复正常，
“叫你过来，是有件正事。”
“我打算把这几年的练兵心得、筑城经验，整理成一本新书。”
“名字想好了，就叫练兵实纪，你文笔好，帮我一起整理。”
“是。”
“还有，”
戚继光顿了顿，
“府里的一些家书往来，以后也交给你，夫人那边有什么事，你多帮着处理。”
这是更大的信任。
张卫国郑重应下。
离开书房时，夜已经很深了。
张卫国走在回廊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他想起宴席上那些人的笑脸，想起戚继光眼里的疲惫，想起历史上即将到来的风暴。
他知道，戚继光的巅峰期快要结束了。
张居正死后，清算就会开始。
戚继光会被调离蓟州，被剥夺实权，最后在失意中病逝。
这些事，张卫国都知道。
但他不能说。
这是最残忍的部分。
你看着一个你尊敬的人，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悲剧，却连一句警告都不能给。
张卫国停下脚步，仰头看向月亮。
四百年前的月亮，和四百年后一样冷清。
第二天，张卫国开始参与戚府的家事管理。
与其说是管理，不如说是协调。
王夫人把内外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张卫国更多是充当一个联络人和记录者。
但他很快发现，王夫人对他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起初是客气而疏离。
慢慢地，会多问几句他的意见，比如某份礼单是否合适，比如回某封书信的措辞。
再后来，偶尔会让他陪着去城外的寺庙上香，路上会闲聊几句。
“林先生在南方时，家里是做什么的？”
有一次马车里，王夫人忽然问。
张卫国已经准备好了说辞：
“家父原是塾师，后来家道中落，小人读书不成，才出来谋个差事。”
“塾师，”
王夫人点点头，没再追问，却说了另一句，
“老爷常说，林先生见识不凡，不似寻常书生。”
张卫国心里一紧：
“大人过奖了。小人只是多读了几本杂书。”
王夫人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张卫国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评估。
但这次，里面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是了然，又像是某种默许的信任。
“老爷性子直，在官场上容易得罪人。”
王夫人转向车窗，声音平静，
“这些年，多亏有你们这些得力的人在身边帮衬。”
“这是小人的本分。”
“本分，”王夫人轻声重复，然后说，
“林先生，以后府里若有什么急事，我又恰好不在，你可以代为决断。我相信你的判断。”
张卫国愣住了。这话的分量太重。
“夫人，这，”
“不必推辞。”
王夫人转回头，脸上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为老爷好，这就够了。”
马车继续前行。
张卫国看着王夫人的侧影，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位夫人，恐怕早就看出他不是普通人，但她选择不问，选择信任。
这份信任，沉甸甸的。
嘉靖四十五年初，蓟州下了一场大雪。
张卫国在书房整理练兵实纪的草稿，手冻得发僵。
戚继光推门进来，肩头还带着未化的雪粒。
“京里的消息。”
戚继光把一封信放在桌上，脸色不太好。
张卫国放下笔。
不用看信，他也猜得到，嘉靖皇帝病重，朝局动荡。
而皇帝一旦驾崩，新帝即位，张居正的地位将更加稳固，但反对派的攻击也会更加激烈。
“大人要早做准备。”
张卫国说。
“准备什么？”
戚继光苦笑，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能做的，就是把该做的事做好，其他的，听天由命。”
话虽如此，张卫国还是注意到，戚继光开始有意识地安排一些后手。
把部分亲信将领调往不那么敏感的位置。
将一些重要的文书、图纸多抄录几份，分开放置。
甚至开始减少和京城某些官员的往来。
这是政治动物的本能。
大雪下了三天。
第三天傍晚，张卫国被王夫人叫到内院的小佛堂。
佛堂里供着一尊白瓷观音，香炉里燃着檀香。王夫人跪在蒲团上，闭目诵经。
张卫国安静地站在门外等候。
约莫一炷香后，王夫人站起身，示意张卫国进去。
“林先生信佛吗？”
她问。
“小人，不太懂这些。”
“我也不太懂。”
王夫人看着观音像，
“但有时候，人需要有个地方静一静，有些话，需要说给听不见的人听。”
张卫国没接话。
他感觉王夫人今天有话要说。
果然，沉默片刻后，王夫人转过身，直视着他：
“老爷最近睡不好，夜里常惊醒，大夫说是思虑过度，开了安神的方子，但没什么用。”
张卫国心里一沉。
他知道戚继光压力大，但没想到已经到了影响健康的地步。
“我能做什么？”他问。
“多陪他说说话。”
王夫人说，
“老爷性子倔，有些话不会跟我说，也不会跟部将说，但你，他好像愿意跟你聊些有的没的。”
张卫国明白了。
王夫人是希望他充当一个倾听者，一个能让戚继光稍微放松下来的存在。
“小人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