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后的平安村像块被洗过的翡翠,土路变成了深褐色的绸缎,踩上去软乎乎的。我蹲在老槐树下给竹筐修边,牛雅溪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绣帕子,银针在素白的棉布上穿来穿去,渐渐绣出半朵迎春花。
“你说,李教授的学生们什么时候来?”她忽然抬头,针尖在阳光下闪了闪,“我把绣花绷子都准备好了,想跟他们学剪纸。”
我刚要答话,三叔的相机“咔嚓”响了一声。他举着相机从树后转出来,镜片上还沾着露水:“这张好,雅溪抬头的样子像画里的人。”他颠颠地跑过来,把照片塞进我手里,“给,夹进相册里,这可是咱村的‘春日第一绣’。”
照片上,牛雅溪的发丝被风掀起,脸颊映着晨光,手里的帕子像只停在石头上的白蝴蝶。我刚把照片插进相册,就听见村口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三叔立刻举着相机冲了过去,嘴里喊着:“肯定是李教授来了!”
果然,拖拉机后面跟着辆面包车,李教授从副驾驶探出头,拐杖在车斗上敲得当当响:“小陈!小雅溪!我把学生带来了!”车斗里挤着五个年轻人,都背着鼓鼓的背包,看见我们就挥手,像群刚出笼的鸽子。
我爸从屋里迎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竹篾:“教授来得正好,我刚编了个小簸箕,你们看看对不对路。”他把簸箕递过去,竹篾的纹路在阳光下像流水般起伏。
李教授的学生里有个扎马尾的姑娘,立刻掏出笔记本记起来:“陈叔,这‘盘长结’的起头是不是得留三根主篾?我上次在博物馆画的图,总觉得少了道工序。”
我爸让她拿起竹篾试试,自己站在旁边指点:“左手捏着‘定篾’,右手这根得绕着主篾转半圈,看见没?就像给它系鞋带……”姑娘学得认真,马尾辫随着动作一甩一甩,牛雅溪凑过去看,手里的绣花针差点扎到手指。
“雅溪姐,你绣的迎春花真好看!”另个戴眼镜的男生凑过来,手里捧着本民俗纹样集,“这花瓣的弧度,跟清代绣品里的‘小打籽’针法特别像,你是跟谁学的?”
牛雅溪的脸颊红了,把帕子往身后藏:“我妈教的,她说绣东西能静气。”
李教授拄着拐杖在院里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墙角的柴火堆上——那里堆着我爸劈好的柴火,每根木头都劈得长短均匀。“小陈啊,”他忽然开口,“县文化馆想办个非遗展,我想把你的竹编和雅溪的刺绣放进去,你俩愿意吗?”
我爸手里的竹篾“啪”地断了:“俺这粗手艺,能进文化馆?”
“怎么不能?”李教授用拐杖敲了敲簸箕,“这‘活扣’技法,现在全国能熟练掌握的不超过五个人。再说雅溪这绣活,配色里有咱北方的憨气,比城里绣坊的精致活儿有生命力。”
牛雅溪的帕子从手里滑出来,落在地上。戴眼镜的男生赶紧捡起来,指着帕子上的迎春花:“你看这黄色,不是纯黄,掺了点赭石色,像极了刚冒头的花苞,带着土气才好看。”
正说着,周明正的面包车停在了门口,他探出头喊:“林薇让我送材料来了!”他身后跟着两个穿工装的年轻人,正搬着一卷卷布料和竹篾,“这些是苏州的细竹篾和杭绣线,林薇说普通材料配不上咱平安村的手艺。”
牛雅溪摸着那些绣线,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这孔雀蓝真好看……我想绣只山雀,就用这个色。”
我爸捧着苏州竹篾,手指轻轻摩挲:“这篾子细得能透光……俺试试编个蝈蝈笼,给孩子们当玩意儿。”
李教授的学生们已经围了上来,扎马尾的姑娘拿出手机:“陈叔,能拍段编竹篾的视频吗?我想发在非遗保护的公众号上。”戴眼镜的男生则拉着牛雅溪,要她讲讲配色的心得。三叔举着相机穿梭在人群里,嘴里念叨着“这个角度好”“雅溪抬头笑一个”,忙得像只采蜜的蜜蜂。
中午吃饭时,院里摆了张长桌,我妈杀了只老母鸡,炖得黄澄澄的汤里飘着蘑菇。李教授的学生们捧着粗瓷碗,吃得直咂嘴。扎马尾的姑娘指着桌上的腌萝卜:“这萝卜切得真匀,像机器刻的。”
我妈笑得皱纹都堆起来了:“是雅溪切的,这丫头刀工比陈默强多了。”牛雅溪的脸一下子红了,把碗往嘴边凑,差点把汤洒在绣帕上。
饭后,李教授的学生们跟着我爸学竹编,牛雅溪则被戴眼镜的男生拉去看刺绣纹样集。我蹲在墙角劈柴,周明正凑过来递了瓶汽水:“林薇说,非遗展要是办得好,就申请把平安村设为传承基地。”他拧开汽水瓶盖,“到时候会有游客来学手艺,咱村的土产就能卖出去了。”
我看着院里的热闹景象:我爸正教学生们如何处理竹篾的毛刺,牛雅溪和戴眼镜的男生对着纹样集争论不休,三叔举着相机拍阳光下的竹篾影子,李教授拄着拐杖站在旁边,脸上的笑容像晒暖的老人。忽然觉得,这些从天南海北来的人,像春天的种子,落在平安村的土里,就要冒出芽来了。
傍晚时,周明正该走了。牛雅溪把绣了一半的迎春花帕子塞给他:“麻烦带给林薇姐,问问她这配色行不行。”周明正接过帕子,冲我挤了挤眼:“雅溪姐绣的山雀,眼睛用了点翠色,林薇肯定喜欢。”
李教授的学生们在院里搭了帐篷,说要住到学会基础技法再走。扎马尾的姑娘把竹篾泡在温水里,说这样更柔韧;戴眼镜的男生帮牛雅溪把绣线分类,两人对着夕阳研究哪种蓝色更像山雀的羽毛。三叔举着相机拍夕阳,镜头里,我爸的竹筐在余晖里泛着浅金色的光,牛雅溪的帕子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像只展翅的白鸟。
“陈默,”牛雅溪忽然喊我,手里举着两根绣线,“你说山雀的爪子用深棕还是赭石?”
我走过去,看着帕子上待绣的鸟爪位置,夕阳正好落在她的发梢上,镀了层金边:“深棕吧,像老槐树的树皮色,接地气。”
她笑着点头,把深棕色的线穿进针孔:“就听你的。”银针起落间,山雀的爪子渐渐成形,在素白的棉布上,像要从帕子上跳下来,踩着老槐树的枝桠飞走似的。
三叔举着相机,对着我们按下快门。照片显影时,他凑过来看了看,笑着说:“这张该叫‘春日问答’,比县报的头版好看。”
夜里,帐篷里的灯亮到很晚。我爸还在教学生们编竹篾的基础结,牛雅溪的绣花针在帐篷外的路灯下闪着光。我蹲在老槐树下,看着那些晃动的光影,忽然明白李教授说的“生命力”是什么——不是精致的技法,是这些手艺人眼里的光,是陌生人之间愿意分享的善意,是像种子一样落在土里,就忍不住要发芽的希望。
第二天一早,扎马尾的姑娘编出了第一个歪歪扭扭的竹环,举着跑过来给我们看,竹环上还挂着片枯叶,像戴了顶小帽子。牛雅溪把绣好的山雀帕子铺在石头上,山雀的眼睛用了点翠色的线,在晨光里闪着亮,真像要飞起来。
三叔举着相机,对着竹环和帕子拍个不停,嘴里念叨着:“这可比博物馆的老物件有劲儿多了……”
风穿过老槐树的枝桠,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我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平安村的春天,才刚刚开始。那些竹篾会变成蝈蝈笼、菜篮子、储物筐,那些绣线会变成山雀、迎春花、蒲公英,然后跟着游客走到各个地方,把平安村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
而我们,会守着这棵老槐树,继续编下去,绣下去,把日子编成竹篾的纹路,绣成棉布上的春天,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