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梨花就醒了。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像蒙着层薄纱的蓝布。她悄悄起身,借着灶房的微光穿上衣服——是件半旧的浅绿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是她最体面的一件。
“醒这么早?”娘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点惺忪的哑。
“睡不着,起来烧火。”梨花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呼”地窜起来,映得她脸红扑扑的。
“别紧张,就是去认个门,你爹在世时常说,人心换人心,咱拿出真心,人家也不会亏待咱。”娘拄着拐杖走出来,站在灶房门口,看着女儿忙碌的背影。
梨花点点头,往锅里添了水。今天要去狗剩家,她特意多煮了几个鸡蛋,又把昨天采的蘑菇挑了些好的,用干净的布包起来,放进背篓里——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的伴手礼了。
狗剩也醒了,在院里劈柴,动作比平时轻了些,怕吵醒她们。听见灶房有动静,他探头进来,看见梨花在煮鸡蛋,脸一下子红了:“我……我来烧火吧。”
“不用,快好了。”梨花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你去洗漱吧,水快开了。”
“哎。”狗剩应了一声,转身去院里打水,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他今天穿了件新做的灰布褂子,是娘特意给他缝的,说去认亲得体面点。
早饭是玉米糊糊配煮鸡蛋。梨花把剥好的鸡蛋递给娘一个,又给狗剩递了一个:“多吃点,路远。”
狗剩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捧着块宝贝。他从没跟梨花一起回过家,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
吃过早饭,两人背着背篓往村东头走。清晨的平安村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鸡鸣和狗吠,空气里飘着炊烟的味道。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遇见了几个早起的村民,看见他们,都笑着打招呼。
“存根带媳妇回娘家啊?”
“这是好事,该去认认门。”
狗剩红着脸应着,脚步却没停。梨花跟在他身边,听着村民的话,心里有点暖——他们已经把她当成他的媳妇了。
老五家在村东头的土坡上,三间土坯房,院墙是用石头垒的,比梨花家的院墙结实些。离着还有老远,就看见院门口站着个人,是狗剩的娘,正踮着脚往这边望,像棵盼着归鸟的老槐树。
“娘!”狗剩喊了一声,声音有点抖。
“哎!”狗剩娘答应着,快步迎了上来,一把拉住狗剩的手,眼圈一下子红了,“回来啦,路上累着了吧?”
“不累。”狗剩指了指梨花,“娘,这是梨花。”
梨花赶紧上前,把背篓递过去:“婶子好,这点东西,您收下。”
“哎哟,来就来,还带啥东西!”狗剩娘接过背篓,看见里面的蘑菇和煮鸡蛋,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快进屋,你叔在屋里等着呢。”
进了院,梨花看见院里种着几棵枣树,枝桠上还挂着几个没摘的红枣,红得像玛瑙。屋檐下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玉米棒子,金灿灿的,透着股过日子的红火劲。
堂屋里,老五正坐在炕沿上抽旱烟,看见他们进来,赶紧掐灭烟锅子站起来,脸上有点局促——他这辈子没跟“新媳妇”打过交道,不知道该说啥。
“叔。”梨花先开了口,声音清凌凌的。
“哎,坐,快坐。”老五搓着手,往炕里挪了挪,“他娘,倒水!”
“哎!”狗剩娘应着,转身去灶房倒水,脚步轻快得不像个常年劳累的人。
老大和老二也从里屋出来了。老大笑呵呵的,看着很憨厚;老二眼珠转个不停,打量梨花的眼神带着点好奇。
“这是大哥,这是二哥。”狗剩给梨花介绍。
“大哥好,二哥好。”梨花点点头,脸上带着笑。
“弟妹好。”老大笑呵呵地应着,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地方;老二也跟着应了一声,却没动地方。
一时间,堂屋里有点安静,只有狗剩娘倒水的声音。老五磕了磕烟锅子,没话找话:“存根……在你家,没偷懒吧?”
“没有,他干活可卖力了。”梨花说,“队里的人都夸他。”
老五脸上露出点得意,又赶紧掩饰过去:“那就好,年轻人,就得多干活。”
狗剩娘端着水进来,给每人递了一碗:“梨花啊,你别听他的,存根这孩子,打小就实诚,就是嘴笨,有啥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
“婶子,他挺好的。”梨花说的是真心话。这几天相处下来,她知道狗剩虽然话少,但心里有数,干活踏实,对她和娘都尽心。
“那就好,那就好。”狗剩娘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梨花的手问长问短,问她多大了,平时喜欢吃啥,地里的活累不累,絮絮叨叨的,像对亲闺女。
梨花都一一答了,脸上带着笑。她看得出来,狗剩娘是真心疼儿子,也想跟她处好关系。
老大在旁边插话说:“娘,中午杀只鸡吧,给弟妹接风。”
“哎,对!”狗剩娘一拍大腿,“我昨天就把鸡喂好了,就等今天呢。”
“别杀了,婶子,太破费了。”梨花赶紧说。
“不破费,自家养的,不值钱。”狗剩娘说着,就往外走,“老大,跟我抓鸡去!”
老大笑着应了,跟着娘往外走。老二没动,坐在炕沿上,看着梨花说:“弟妹,听说你以前是村里的‘金凤凰’?好多人惦记呢。”
这话有点刺耳,梨花没接话,只是端起碗喝水。
狗剩皱了皱眉:“二哥,别说这话。”
“我就随便说说嘛。”老二撇撇嘴,“不过话说回来,弟妹能看上咱三弟,也是他的福气。”
老五咳嗽了一声:“老二,去帮你娘烧火。”
老二“哦”了一声,不情愿地站起来,往外走时,还回头看了梨花一眼,眼神有点怪。
堂屋里又安静下来。老五看着梨花,叹了口气:“梨花啊,让你受委屈了,老二就那样,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叔。”梨花说。
狗剩坐在旁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知道二哥一直对他入赘的事有点不服气,觉得他占了便宜,今天肯定是故意说那些话的。
“别理他。”狗剩低声说,“他就是嫉妒。”
梨花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这个闷葫芦,还会说“嫉妒”呢。
狗剩被她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说真的,他以前相过个对象,人家嫌咱家穷,黄了,他就总觉得……”
“我知道。”梨花打断他,“我不往心里去。”
她确实不往心里去。这些年听的闲话多了,早就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她更在意的是,狗剩会维护她,这点比啥都重要。
中午的饭很丰盛。一只炖得油光锃亮的老母鸡,一盆炒鸡蛋,还有几个玉米面饼子,都是热乎乎、香喷喷的。狗剩娘一个劲地给梨花夹肉,碗里堆得像座小山。
“吃,多吃点,看你瘦的。”狗剩娘说,“以后常来,婶子给你做好吃的。”
“谢谢婶子。”梨花有点不好意思,把碗里的肉夹给老五一块,“叔,您吃。”
老五接过来,吃得很香,嘴里嘟囔着:“好,好,梨花懂事。”
老大也给梨花夹菜,笑着说:“弟妹,以后存根要是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揍他。”
“大哥,我哪敢啊。”狗剩笑着说,把一块鸡腿夹给梨花,“你吃这个,肉多。”
梨花接过来,心里暖暖的。这一家人虽然穷,却透着股实在劲,像山里的石头,粗糙,却扎实。
只有老二,没怎么说话,只是埋头吃饭,偶尔抬头看梨花一眼,眼神有点复杂。
吃过饭,狗剩娘拉着梨花去里屋说话,把空间留给了男人。里屋很小,只有一张炕和一个旧木柜,柜上摆着个相框,里面是狗剩小时候的照片,黑瘦黑瘦的,却笑得很开心。
“这是存根五岁时拍的,那时候他爹还在。”狗剩娘指着照片,眼圈有点红,“他爹走后,这孩子就变了,不爱说话了,就知道闷头干活,啥苦都自己扛。”
梨花看着照片里的小狗剩,心里有点酸。她能想象出他小时候的样子,肯定也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只是生活把他磨成了现在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婶子,您放心,我会好好对他的。”梨花说,语气很认真。
狗剩娘握住她的手,激动得直点头:“好孩子,好孩子……我就知道,存根有福气,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媳妇。”
两人在里屋说了好一会儿话,从狗剩小时候的趣事,说到家里的难处,像亲娘俩一样。梨花觉得,心里的那点隔阂,彻底消失了。
堂屋里,老五正跟狗剩说话。
“家里的事,你别操心,我和你娘还能动。”老五说,“你在梨花家,好好过日子,别惦记这边,也别让人家受委屈。”
“我知道,爹。”狗剩说,“等秋收完,我领点活干,挣点钱,给您和娘买两身新衣裳。”
“不用,我们有穿的。”老五摆摆手,“你把钱留着,给梨花买点啥,她一个姑娘家,嫁给你,没享过福。”
“嗯。”狗剩点点头,心里暖暖的。他知道爹嘴上不说,心里是疼他的。
老大坐在旁边,笑着说:“三弟,你可得好好干,别给咱老李家丢人。”
“我会的。”
老二没在堂屋,不知道去了哪里。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梨花和狗剩该回去了。狗剩娘往他们背篓里塞了满满一篓子东西:几个玉米面饼子,一把干辣椒,还有几个红枣。
“拿着,都是家里产的,不值钱。”狗剩娘拉着梨花的手,舍不得松开,“常来啊,别让我惦记。”
“哎,婶子您放心,我们会常来的。”梨花说。
老五和老大送他们到院门口。老五拍了拍狗剩的肩膀:“走吧,路上小心。”
“爹,大哥,回去吧。”狗剩说。
两人背着背篓往回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梨花看着背篓里的东西,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你娘真好。”她说。
“嗯,我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狗剩说,“我爹也是,看着严肃,其实心里疼人。”
“大哥也挺好的。”
提到老二,狗剩有点不好意思:“我二哥……他就是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他不是坏人。”梨花说。她看得出来,老二虽然说话冲,但本性不坏,就是有点不服气而已。
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遇见了老二。他正靠在树上抽烟,看见他们,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二哥。”狗剩喊了一声。
老二没理他,只是看着梨花,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了过来:“这个,给你。”
是个红绳编的手链,上面串着个小小的桃木挂件,雕的是个歪歪扭扭的“福”字。
梨花愣了一下,没接。
“我……我以前给相好的编的,没送出去。”老二的脸有点红,“看你是个好姑娘,给你吧,能辟邪。”
梨花看了看狗剩,狗剩点点头。她接过手链,说了声“谢谢二哥”。
“走吧。”老二转过身,往村东头走,脚步有点快,像是在逃。
梨花把手链戴在手腕上,红绳在夕阳下亮闪闪的,桃木挂件贴着皮肤,暖暖的。
“你二哥,其实挺细心的。”她说。
狗剩笑了:“他就是嘴硬。”
两人继续往回走,背篓里的东西沉甸甸的,却让人觉得踏实。夕阳的光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暖,把那些曾经的隔阂、猜忌,都融化成了柔软的、温热的亲情。
回到家,娘看见背篓里的东西,笑着说:“你婆婆是个实在人。”
“嗯。”梨花点点头,把红枣拿出来,给娘递了一个,“娘,您尝尝,可甜了。”
娘咬了一口,笑着说:“甜,真甜。”
狗剩看着娘俩,心里忽然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日子——有热饭吃,有暖炕睡,有牵挂的人,也被人牵挂着。
夜里躺在炕上,梨花摸着手腕上的桃木挂件,心里很平静。她想起狗剩娘的笑容,想起老五的沉默,想起老大的憨厚,想起老二别扭的关心,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以后,我们常回去看看吧。”她说。
“嗯。”狗剩应了一声,往她身边挪了挪,离得更近了些,“等过几天,我带你去见老中医,他看头疼看得好,让他给娘瞧瞧。”
“好。”梨花说。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温柔得像一层纱。他们没再说话,却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渐渐交融,像山间的溪流汇入江河,自然而然,又水到渠成。
姑射山下的平安村,在夜色里安静地睡着。两家人的热炕头,连着两颗慢慢靠近的心,在这个秋天,悄悄编织起一张名为“家”的网,温暖而坚韧,足以抵挡往后岁月里的风风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