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灵鸟的翅膀划破云层时,长风镇的炊烟正袅袅升起。阿木趴在鸟背上往下看,只见镇口的老槐树上挂满了金尾风筝,风筝线在风中交织成网,网眼里漏下的阳光落在晒谷场上,像撒了把碎金——小石头正带着一群孤儿放风筝,丫丫举着只影灵鸟风筝,跑得辫子都散了,笑声脆得像冰凌相撞。
“快到啦!”念安在阿萤怀里挥舞着小手,手腕的“仙”字印记与影灵鸟的羽毛相触,迸出点点金光。阿萤的尾巴轻轻圈住他,淡金色的毛在风中拂动,像在给婴儿挡风。
影灵鸟在镇上空盘旋三圈,翅膀扇动的气流将风筝网吹得猎猎作响。瞎眼老头站在风筝铺门口,手里举着只巨大的影灵鸟风筝,金线在阳光下闪得耀眼,正是按照影灵族男子日记里的描述做的:“翅膀要宽,这样能载着念想飞很远。”
当影灵鸟的爪子落在晒谷场时,所有风筝突然齐齐转向,尾巴上的金线汇聚成一道光流,注入影灵鸟的身体。影灵鸟发出一声清亮的啼鸣,庞大的身躯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无数光屑,落在每个孩子的风筝上——那些风筝突然活了过来,影灵鸟的虚影从风筝纸里飞出,与孩子们的笑声缠在一起,在镇上空盘旋。
“是灵丫头……”瞎眼老头的手微微颤抖,他虽看不见,却能“听”到那些虚影的声音,像无数只小手在他掌心挠痒痒,“她在笑呢……”
阿木抱着檀木盒子走到老槐树下,归雁树的金叶从盒缝里飘出来,与风筝的光流相融,在树干上织出一幅新的画面:影灵族男子与崔爱君坐在树下,幼崽趴在崔爱君膝头看风筝,阿木背着念安站在旁边,小石头和丫丫举着风筝线跑过,阿萤的尾巴在画面边缘扫过,像在给所有人盖被子。
“这是……”阿竹突然捂住嘴,画面里的每个人都在笑,连风里都带着甜味。
君心藤的主藤从树底钻出,藤叶上的掌纹与冰纹缠着金叶,在地面拼出一行字:“所谓家,是有人记得你的过去,有人陪你走向将来。”
就在这时,晒谷场边缘的草垛后传来窸窣声。一只通体漆黑的小兽探出头,耳朵尖沾着草屑,正是当年影蚀魔消散后留下的幼崽残灵所化。它怯生生地望着放风筝的孩子们,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轻响,像在怕被嫌弃。
丫丫第一个发现它,举着风筝跑过去:“小狗狗!你要一起玩吗?”她的影灵鸟风筝落在小兽面前,虚影亲昵地蹭了蹭它的脑袋。
小兽愣了愣,突然用脑袋顶了顶丫丫的手心,湿漉漉的眼睛里映着漫天风筝,像落满了星星。
阿木看着这一幕,突然打开檀木盒子,将最后一样东西放了进去——是他用君心藤的叶子做的书签,上面刻着所有人的名字,最后加了个小小的“灵”字。当盒子合上时,归雁树的金叶突然全部亮起,在盒盖上拼出个完整的冰纹印章,与崔爱君的印记分毫不差。
“崔婆婆说,牵挂会变成种子。”阿木摸着护镜,镜中映出漫天风筝与笑闹的孩子,“现在我信了。”
念安在阿萤怀里睡着了,嘴角还噙着笑,大概是梦到了幼崽的虚影。阿萤的尾巴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仙尾族的摇篮曲,歌声与风筝线的“嗡嗡”声混在一起,像首温柔的催眠曲。
夕阳西下时,孩子们围着老槐树吃烤红薯,热气腾腾的甜香漫了整个镇子。小石头给瞎眼老头递了块最软的,丫丫把小兽抱在怀里,用红薯皮逗它玩。阿木靠在树干上,看着檀木盒子在暮色里泛着微光,突然明白那些走过的路、遇到的人,从来都不是偶然——听风屿的潮声、落霞村的稻穗、暖泉镇的汤池、云栖山的雾茶……都在教他一件事:爱从不是轰轰烈烈的告白,是藏在糖画里的半勺糖,是汤池里的三十八度水温,是风筝线上的金线,是无数个琐碎的瞬间,在你以为孤单时,突然冒出来告诉你:“你被好好爱着呢。”
君心藤的叶子在夜色里轻轻摇曳,每片叶子的舒展,都像崔爱君在说:“回家了,孩子。”(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长风镇的屋檐上,君心藤的叶子垂着露水,在月光里泛着碎银似的光。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晒谷场,孩子们刚散去的欢闹还黏在空气里,混着烤红薯的焦香,让人想起灶膛里噼啪跳动的火苗。)
突然,晒谷场边缘的草垛后钻出个小小的身影,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辫子,棉布裙上沾着草屑,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红薯,怯生生往阿木这边挪了两步。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溪水里的鹅卵石,望着崔爱君的方向,声音细得像蛛丝:“姐姐,我想听听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崔爱君正蹲在槐树下整理风筝线,闻言回头,指尖还缠着没解开的金线。她看着女孩冻得发红的鼻尖,把人拉到怀里裹进自己的外袍,红薯的余温透过布料渗过来,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想听什么?”她的声音很轻,怕惊飞了这突然冒出来的小雀儿。
“就讲……讲那个会飞的影子的故事吧。”女孩往她怀里缩了缩,眼睛瞟向天边的风筝虚影,影灵鸟的翅膀正掠过月亮,“奶奶说,以前有个姐姐,能骑着影子飞,还会给迷路的小孩点灯。”
崔爱君的指尖顿了顿,金线在掌心绕了个圈,像突然被拽住的记忆。她抬头看了眼阿木,对方正靠在树干上笑,眼里的光比月光还软——那年在听风屿,阿木也是这样,攥着半块海盐饼,蹲在礁石上听她讲影灵族的传说,浪花打湿了裤脚都没察觉。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崔爱君的声音漫开,混着风里的槐花香,“有个叫灵溪的姑娘,她的影子是活的——白天跟着她踩过青石板,晚上就会张开翅膀,变成能载着人飞的影灵鸟。”
女孩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手指抓紧了崔爱君的衣襟:“真的能飞吗?会不会掉下来?”
“不会哦。”崔爱君笑了,指尖划过君心藤的叶子,叶片上立刻浮现出细碎的光纹,“影灵鸟的翅膀上长着星星草,每片羽毛都藏着一句承诺——‘不丢下任何一个迷路的人’。灵溪姐姐总说,影子之所以会飞,是因为心里装着太多人的牵挂,轻得能托起月亮。”
她低头时,发间落下一片槐花瓣,正好贴在女孩手背上。女孩咯咯笑起来,说这是“影子的吻”,崔爱君没反驳,只是想起灵溪最后一次飞离听风屿的夜晚——那天的月亮也是这样圆,影灵鸟的翅膀扫过海面,带起的浪花里漂着无数盏河灯,每盏灯上都写着“平安”。
“后来呢?”女孩追问,嘴里的红薯渣沾在嘴角,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灵溪姐姐去哪了?”
崔爱君的指尖轻轻抚过女孩的辫子,动作温柔得像在梳理影灵鸟的羽毛:“她把影子留给了需要的人。有个总爱迷路的小男孩,影灵鸟就驮着他找回家的路;有个看不见月亮的老婆婆,影子就化作灯笼,每晚在她窗台上亮着……最后呀,影灵鸟的羽毛落进土里,长出了君心藤,藤上的每片叶子,都是它飞过的痕迹。”
她指了指缠绕在槐树上的藤蔓,月光顺着叶脉流淌,真的像有只透明的鸟在叶间穿行。“你看,”她轻声说,“它从来没离开过,只是换了种方式陪着大家。”
女孩似懂非懂,把脸贴在君心藤的主干上,突然喊道:“姐姐!它在动!好像在跟我说‘别怕’!”
阿木在树影里笑出了声,崔爱君回头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手里拿着个刚编好的草蚱蜢,草叶上还沾着露水,像刚从田里跳出来的。那一刻,风停了,君心藤的叶子不再摇晃,所有的光纹都凝成了一句话,映在晒谷场的尘埃里:“牵挂的人在哪,家就在哪。”君心藤的第一圈年轮,藏在老槐树最深处的树心——那里的木质带着海腥味,切开时会渗出淡蓝色的树脂,像被封印的眼泪。三百年前的听风屿还不是岛,是与大陆相连的半岛,潮起时一半浸在海里,潮落时露出布满贝壳的滩涂,影灵族的木屋就架在红树林的气根上,地板缝隙里总能漏下星星点点的月光。
那年灵溪刚满十六岁,影灵族的“成年礼”要求她独自驯服一只影灵鸟。她蹲在滩涂上等了三个月圆夜,终于在退潮后的礁石缝里发现了一只翅膀受伤的幼鸟——它的左翼被人类渔民的渔网缠住,羽毛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银灰色的瞳孔缩成细线,却仍在用喙啄扯网线,像在跟自己较劲。
“别碰它。”身后传来粗粝的嗓音,一个背着渔篓的少年站在红树林的阴影里,草鞋上沾着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海虫咬出的红痕。他是附近渔村的阿澈,家里的船前天被台风打坏,来滩涂捡贝壳换钱修船。“这是影灵鸟,伤了它,你们族会找你麻烦。”
灵溪没回头,指尖轻轻碰了碰影灵鸟的翅膀,银蓝色的灵力顺着指尖漫过去,渔网的麻绳瞬间软化成海草。“你们人类总说‘麻烦’,”她歪头看他,耳后的影纹随呼吸闪烁,“可它快死了。”
阿澈的脸在月光下红了,挠了挠头从渔篓里掏出块烤鱼——用芦苇叶包着,还带着余温。“我娘烤的,盐放多了点。”他把烤鱼放在灵溪脚边,“影灵鸟吃生鱼,但它现在嚼不动。”
那天晚上,两人蹲在礁石上看着影灵鸟啄食烤鱼,阿澈说人类的船要靠“龙骨”才能抗风浪,灵溪说影灵族的翅膀靠“信任”才能飞——影灵鸟只认一个主人,一旦认定,会用生命护他周全。后来阿澈帮灵溪给影灵鸟取名“潮生”,灵溪则教阿澈听懂潮水的语言:涨潮前的风是“呼呼”的,退潮时的风是“沙沙”的,台风来前,红树林的气根会“咚咚”敲地面。
三个月后,潮生的翅膀长好了,灵溪骑着它在滩涂上空盘旋时,总能看到阿澈的小渔船在远处跟着——他修好了船,却总往影灵族的领地飘,渔篓里永远多带一份烤鱼,说是“给潮生的”。直到那年冬天,渔村突发瘟疫,阿澈的妹妹发着高烧,村里的郎中束手无策,灵溪偷偷用影灵族的“月光草”混在鱼汤里喂给女孩,自己却因“私用族中圣草”被长老罚关在潮汐洞三天三夜。
潮水涨了又退,灵溪在洞里数着君心藤的新芽(那时它还只是株细藤,缠绕在洞壁上),突然听到洞外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潮生叼着阿澈的渔刀撞开洞顶的藤蔓,刀鞘上绑着张纸条,阿澈的字迹歪歪扭扭:“我带妹妹去镇上看病,等我回来,给你带镇上的糖人。”
君心藤的第一圈年轮,就刻在那天的潮痕里——淡蓝色,带着烤鱼的焦香,和渔刀上的铁锈味。灵溪二十七岁这年,听风屿的潮汐开始变得诡异——有时半个月不退潮,有时三天内涨潮五次,影灵族的木屋被泡烂了三分之一,气根下的泥地里冒出黑色的瘴气,红树林的叶子成片枯死。长老说“人类在对岸挖煤,把山都挖空了”,禁止族人与人类接触,违者废除影灵之力。
可灵溪还是会在退潮时去滩涂,阿澈的儿子小海会在老地方等她,带着父亲留下的渔刀(刀鞘上的糖人图案被摩挲得发亮)。小海比阿澈腼腆,递过来的不是烤鱼,是用粗纸包着的麦芽糖,咬起来能拉出长长的丝。“爹去年在镇上染了风寒,走了。”他低头踢着贝壳,“他说灵溪阿姨会喜欢这个,比烤鱼甜。”
那天下午,瘴气突然漫到滩涂,小海的脚被红树林腐烂的气根缠住,灵溪召唤潮生驮他飞离时,瘴气已经蚀穿了她的右翼——影灵族的翅膀一旦受伤,再也无法完全展开。她落在阿澈的坟前(小海说爹临终前要葬在能看到听风屿的山坡上),看着君心藤顺着墓碑爬上来,藤蔓上的尖刺扎进她的伤口,却奇异地止住了血。
“爹说,君心藤是‘共生藤’,”小海用袖子擦灵溪翅膀上的血,“你疼,它就长;你笑,它就开花。”
那年冬天,灵溪在族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右翼的伤疤像块暗褐色的补丁,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月光里划出银蓝色的弧。但每个退潮日,她还是会去滩涂,小海会带来镇上的医书,两人对着图册研究瘴气的源头,君心藤就在他们脚边悄悄生长,第二圈年轮比第一圈深了些,带着麦芽糖的甜味,和灵溪翅膀上凝固的血痂的暗红。影灵历91年的春天,听风屿彻底沉入海底——人类挖煤引发的塌方导致半岛断裂,影灵族被迫迁离,灵溪在最后时刻将潮生的灵核埋进君心藤的主根,自己则随着族人迁往内陆的长风镇。那时她已满头白发,右翼的伤疤处结满了类似君心藤的痂,走路时需要拄着用潮生的尾羽做的拐杖。
长风镇的老槐树是镇上的“风水树”,树干要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灵溪把君心藤的种子埋在树下,看着它从树缝里钻出来,突然想起阿澈说过“树有多老,根就有多深”。她在树下搭了间木屋,教镇上的孩子辨认草药,用影灵族的“光纹术”给牲畜治病——镇上的人起初怕她(说她是“长翅膀的老妖婆”),直到那年夏天爆发蝗灾,灵溪用右翼的伤疤催动君心藤,藤蔓疯长到半空,结成绿色的网,把蝗虫困在网里变成了肥料。
秋收时,镇长带着村民来谢她,有人问起她的翅膀,她笑着指了指君心藤:“它替我飞呢。”那天晚上,她发现君心藤的第三圈年轮亮了,里面映出听风屿沉入海底的画面——潮生的灵核在最后一刻发出强光,像颗小太阳,把影灵族的船照得清清楚楚。
年轮的颜色是灰黑色的,像海底的淤泥,却在最深处藏着一点金(那是潮生灵核的光)。灵溪去世后,君心藤已经覆盖了老槐树的半棵树干,镇上的人渐渐忘了“长翅膀的婆婆”,只记得“槐树下的藤能辟邪”——小孩出天花,家长就摘片藤叶煮水;新娘出嫁,要在头上插根藤条;甚至镇上的铁匠铺,都用藤汁淬火(说能让铁器更耐用)。
这期间,君心藤的年轮一圈圈生长,颜色越来越深,却再没亮起过光纹,直到影灵历298年,一个叫阿木的孤儿在树下捡到半块银蓝色的鳞片(潮生灵核的碎片),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好看,就用红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
那年冬天,长风镇失火,火势顺着风往老槐树蔓延,阿木抱着树干哭(他爹娘曾在树下摆摊卖糖画),突然感觉脖子上的鳞片发烫,君心藤的藤蔓猛地收紧,像条绿色的巨蟒,把槐树裹成了个“绿球”,火舌舔到藤蔓就自动熄灭——人们后来发现,藤蔓的第十圈年轮亮了,里面映出灵溪的影子,她的右翼虽然还是破的,却在火光里展开成了完整的形状,像在拥抱整棵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