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伴随着司仪高昂悠长的唱喏声,清晰地穿透层层院落,抵达了新房。
“吉时已到——请新人移步喜堂——”
房门被轻轻推开,几名身着喜庆服饰的嬷嬷和侍女鱼贯而入,恭敬地垂首立在两侧。
为首的嬷嬷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矩:“小姐,该去行拜堂礼了。”
吕清月缓缓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波澜也被彻底压下,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她站起身,厚重的嫁衣裙摆曳地,发出窸窣的声响。
凤冠上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折射着烛光,映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竟显出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
她在侍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院落,走向那片她无比熟悉、此刻却感觉陌生而压抑的喜堂。
通往喜堂的回廊、庭院,处处可见精心布置的喜庆装饰,红绸挽花,灯笼高悬,宾客如云,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见到她这位盛装的新娘,纷纷投来或惊艳、或羡慕、或带着深意的目光。
这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刺在她身上。
喜堂之内,更是极尽奢华与隆重。
正中高悬巨大的金色双喜字,龙凤红烛燃烧得正旺,将整个厅堂映照得亮如白昼。
宾客分列两旁,鸦雀无声,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门口。
吕清月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喜堂中央的那个身影。
李长风。
他同样身着大红的喜服,平日里那副懒散不羁的模样似乎被这庄重的礼服约束了几分,身形挺拔,面容在红衣的映衬下更显俊朗。
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清明,正迎着她的方向。
四目相对。
吕清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随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她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淡然,这让她感到更加难堪和愤怒,却又无处发泄。
她的目光掠过李长风,看到了端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南山玉和皇后。
皇帝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皇后的目光则温和中带着一丝审视。
而在皇帝下首,父亲吕连杰站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脸上是因激动和荣光而泛起的红光,看向她和李长风的眼神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期盼。
这一切,都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司仪的声音洪亮而富有穿透力,在寂静的喜堂中回荡:
“一拜天地——感谢上天赐予良缘,佑我大楚——”
吕清月被侍女稍稍引导着,与李长风一同转身,面向厅外那象征着苍穹与厚土的方向。
她缓缓屈膝,弯下腰。动作标准,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然而,在低头的那一瞬,她眼中看到的不是对天地的敬畏与感激,而是一片冰冷的虚无。
良缘?她与李长风之间,何来的良缘?这不过是权力与利益交织下,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
“二拜高堂——感念君父恩重,父母情深——”
两人转向主位的皇帝、皇后以及站在一旁的吕连杰。吕清月再次深深拜下。
额头触及冰冷的手背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那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的情绪,也能感受到皇帝那深沉目光中的期许。
君恩、父命,如同两道最坚固的锁链,将她牢牢捆缚在这桩婚姻的祭坛上。她拜的不是高堂,是她无法挣脱的命运。
“夫妻对拜——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最后一声唱喏响起,吕清月的心猛地一缩。
她僵硬地转过身,与李长风面对面。他依旧带着那抹淡笑,从容不迫地躬身行礼。
吕清月看着他弯下的腰身,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
喜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地钉在她身上,带着祝福,带着审视,更带着对这场政治联姻成败的关切。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眼眶中再次泛起的酸涩,缓缓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头顶的凤冠沉重如山,珠翠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在她听来,却像是为自己敲响的丧钟。
夫妻?对拜?
多么讽刺的两个词。他们之间,哪有半分夫妻之情?哪来的什么同心?
这一拜,拜下去的是她过往所有的骄傲与幻想,是她对未来残存的最后一点微光。
当她直起身时,脸上依旧是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方才对拜的那一刻,她心中那最后一点属于“吕清月”的东西,也随着这一拜,彻底碎裂,沉入了无边的寒冰深渊。
仪式完成,喜堂内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恭贺与掌声,丝竹之声再次响起,喧嚣鼎沸,达到了最高潮。
而吕清月,在一片喜乐声中,由侍女扶着,转身,向着那座被红色笼罩的、象征着她未来牢笼的新房走去。
身后的热闹与她无关,那满堂的宾客,那尊贵的帝后,那激动的父亲,还有那个刚刚与她行完夫妻之礼的男人……
都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遥远而不真实。
她只是默默地走着,如同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华美的提线木偶,完成了她在这场盛大演出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早已干涸的眼角,终究是没有再落下泪来。
因为泪,早已在心里流尽了。
喧闹的喜乐和宾客的寒暄声,如同退潮般渐渐从主院远去,最终被厚重的房门隔绝在外。
洞房里,霎时间只剩下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
吕清月依旧保持着那个挺直的坐姿,像一尊被遗忘在红色帷幔里的神像,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月色渐浓,映在窗棂上的大红喜字,轮廓愈发清晰,也愈发显得刺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略显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男子含糊不清的哼唱,打破了院落的宁静。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李长风踉跄着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大红喜袍有些松散,领口微敞,平日里梳理整齐的墨发也散落了几缕在额前,脸上带着醺然的醉意,眼神迷离,嘴角却挂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志得意满的笑容。
楚国婚仪并无盖头之俗,他一眼便看到了端坐在床沿的吕清月。
烛光下,她一身繁复华丽的红妆,肌肤胜雪,黑发如瀑,被精致的凤冠和璀璨珠翠衬托着,平日里那份逼人的英气被柔化,竟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美貌。
饶是李长风见惯风月,醉眼朦胧中乍见这般盛装下的吕清月,也不由得怔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惊艳。
但随即,那惊艳就被更浓的戏谑和得意所取代。
他晃晃悠悠地走上前,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上下打量着吕清月,像是欣赏一件费尽心思终于到手的战利品。
“嗬……”他嗤笑一声,声音因醉酒而带着沙哑,“吕大小姐……不,现在该叫夫人了。夫人今日……可真真是美得……不可方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