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远方虽在主座落座,但在周老和几位真正执掌风云的大佬面前,他这个唐海市的市长,堂堂正厅级干部,唯一的功能便是端茶、倒水、陪着笑脸斟酒。
宴席才开,敬酒的已来了几波,每一波都像是计算好的浪潮,不容闪避。
他陪着笑,一杯接一杯地仰头灌下高度白酒,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灼烧到胃底。
桌上的佳肴色香俱全,他却连一筷子都没来得及动,腹中已是翻江倒海,半个身子都泛着虚浮的热意。
周研坐在斜对面,将他勉力支撑的窘态尽收眼底。
她趁着一个间隙,笑着扬声道:
“远方,你来一下,帮我去拿个东西。”
董远方如蒙大赦,赶忙起身,歉意的向众人微微躬身,跟着周研离开了这喧闹的战场。
书房门一关,将楼下的觥筹交错隔绝开来,只剩一室静谧和满架书香。
不等董远方开口,周研已递过一杯温热的浓茶:
“快喝了,特地给你沏的,解酒。”
她又指了指小几上几样精致的点心:
“垫垫肚子,空腹喝那么多,怎么受得了。”
董远方心头一暖,也顾不得客气,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又抓起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近乎狼吞虎咽。
那份急切,与他平日里沉稳持重的形象判若两人。
周研看着他,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递过一张纸巾,才切入正题:
“老秦想让你去部委锻炼一下,平台更高,视野也更开阔。你怎么不考虑?”
她语气平和,像是闲话家常。
董远方动作顿了一下,用力咽下口中的食物,声音因疲惫和酒精显得有些沙哑:
“姐,我到唐海还不到一年,产业结构调整和几个大项目才刚刚起步,框架才搭起来。我现在走了,不成逃兵了?”
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一种执拗的光:
“我不想这样。”
周研笑了笑,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语气认真了几分:
“我明白你的心思。但你到唐海来的目的,不已经达到了么?站稳脚跟,打开局面。只是……”
她略一停顿,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只是江毅荣恐怕也没想到,你这把刀这么快,这么利。他原以为你怎么也得用上两三年才能理顺,你这快刀斩乱麻的劲儿,倒让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你这员’福将’了。”
“福将?”
董远方苦笑一声,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那笑容里掺杂了太多东西,有身不由己的疲惫,有对局势的洞悉,也有一份不肯妥协的坚持。
他看着周研,语气真诚甚至带了些许依赖:
“姐,我没想那么多。当初选择下来,现在选择留下,都只是想做好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对得起这个位置,对得起唐海的700万老百姓。其他的……我不想去考虑,也考虑不来。”
他看着窗外的夜色,目光似乎穿透了玻璃。
周研静静地注视着他坚毅又带着倦色的侧脸,终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书房里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宴饮余音,一室静默,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流淌。
书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那一片喧嚣与燥热重新隔绝。
董远方深吸一口气,他刚步入宴会厅的流光溢彩之中,迎面便碰上了以陈思晨、何容菲为首的一行人正笑语嫣然地走来,显然是循着敬酒的次序到了这边。
人群中,何容欣的身影格外显眼,却又与周遭的珠光宝气有些格格不入。
她今日不似前几次会面时那般一身利落职业装束,反而穿了件剪裁考究的休闲连衣裙,少了几分商场上的锐利,多了几分世家千金的随意与娇矜。
然而,她那双向来灵动的眼眸,此刻却牢牢锁定了董远方,里面带着丝毫寒暄的笑意。
她微微侧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露台的方向。
董远方心下明了,对陈思晨、何容菲等人点头致意后,便借着人群的缝隙,不动声色地走向了相对安静的露台。
夜风微凉,稍稍驱散了宴席带来的闷热与酒意。
何容欣紧随其后,开门见山:
“远方哥,鑫海电厂的事,你要帮帮我们。”
董远方双手扶着冰凉的栏杆,语气平稳:
“容欣妹妹,鑫海集团和其他几家钢铁企业的兼并重组,是市里经过深思熟虑定下的大方向,目前正在专家论证和方案制定阶段。如果你们京都投资对唐海感兴趣,我们无比欢迎。”、 他这番话,滴水不漏,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这官样文章显然刺痛了何容欣。
她精心维持的平静出现裂痕,眉宇间染上薄怒,声音也冷了几分:
“董市长,”
称呼瞬间切换,拉开了距离:
“真的要这么公事公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吗?”
董远方转过身,正视着她,眼神里是经历过风浪后的坚定与些许疲惫,但绝无妥协的意味。他清晰地、缓慢地点了点头:
“原则问题,没有余地。”
何容欣盯着他看了几秒,仿佛要确认他话里的最终决断。
随即,她唇角牵起一抹混合着失望和讥诮的冷笑,不再多言,猛地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决绝,甚至连最基本的告别礼仪都省略了。
就在这时,周研恰如其分地端着一杯清水走了过来,像是偶然经过。
她看着何容欣离去的背影,那背影都带着一股怒气。
她走到董远方身边,将水杯递给他,语气带着熟稔的关切:
“怎么,几句话的功夫,就惹到何家这位三公主了?我看她脸色可不好看。”
董远方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一下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本来跟他们京都投资在谈新的电力项目合作,互惠互利。可她偏偏不满足,总想借机插手鑫海钢铁的重组,想分一杯羹,甚至……可能是想主导。”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胃口太大了。”
周研闻言,了然地笑了笑,目光也投向远方:
“一个鑫海钢铁,养肥了方家,让他们在这十几年里迅速崛起。如今树要动了,谁不想来撷取最大的那根枝条?何家如今看似显赫,但要想更进一步,或者仅仅是想巩固现有的地位,没有庞大的、持续增长的财力支撑,是绝无可能的。”
董远方沉默了片刻,将杯中微凉的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转过头,看向周研,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忧虑,声音压得更低:
“姐,我力主推动鑫海重组,是为了打破垄断,引入活水,优化唐海的产业布局。可我担心……我不会是刚刚送走了盘踞多年的豺狼,却又亲手引来了胃口更大、手段更狠的猛虎吧?”
周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臂,眼神深邃难明。
夜风吹拂,带来远处模糊的乐声,也带来了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