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东宫庭院里层层叠叠的枝叶,筛下满地斑驳的金色光斑。
静谧的空气中,忽然响起一连串“哒哒哒”的轻快脚步声,像一串调皮的音符,在青石板路上跳跃。
李承越的身影,从月亮门后闪了出来。
他怀里紧紧抱着两个巴掌大小的酒坛子,坛身是上好的天青色,釉色温润如玉,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跑得有些急,脸颊微微泛红,额前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贴着光洁的额头,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盛满了藏不住的笑意和一丝小小的得意。
他就像一只偷到了蜜的幼兽,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怀里的宝贝却护得稳稳当当。
经过一丛开得正盛的蔷薇时,带起的风拂过花瓣,几片粉色的花瓣悠悠飘落,沾在了他的衣角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目标明确——庭院深处那间安静的书房。
他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跑了过去,在书房门口才稍稍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呼吸,但嘴角那抹笑嘻嘻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甚至没来得及通报,便用肩膀轻轻一撞,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一股清新的墨香和书卷气扑面而来,而他带来的,则是满身的阳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从酒坛缝隙中溢出的清冽酒香。
“太子哥哥!”
一声清朗的呼喊,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李承越的身影带着满身的阳光气息闯了进来,他脸上绽放的笑容,明媚得足以让满室的书卷墨香都鲜活起来。
书案后,正襟危坐的李承明闻声抬头,看到来人,眉宇间因奏章而起的疲惫瞬间消散。
他几乎是本能地放下了手中的朱笔,那支曾批下无数国策的笔被轻轻搁在笔架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温和的笑容:
“九弟,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李承越献宝似的,将一直抱在怀里的两个天青色小酒坛往前一递,坛口的红绸还系着漂亮的同心结。
“看!外邦进贡的佳酿,总共就两坛!”
他眨了眨眼,语气里满是邀功的得意:
“我跟父皇磨了好久才要来的,我们兄弟俩,一人一坛,正好!”
李承明的目光落在那两坛酒上,眼神微微一凝。
那酒坛釉色如玉,一看便知是绝世珍品。
父皇……竟将如此稀有的东西,毫不犹豫地给了九弟。
一丝尖锐的、名为嫉妒的刺痛感,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他身为太子,若开口,父皇又何尝不会给?
可父皇从未主动想过,而九弟,却能如此轻易地得到。
但这丝嫉妒,在看到李承越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睛时,便迅速融化了。
是啊,这就是他的九弟。
不管得了什么宝贝,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他这个大哥。
这份纯真,在这座金碧辉煌、人心叵测的皇宫里,比那两坛酒要珍贵一万倍。
可也正因为这份纯真,才如此脆弱,如此容易被利用。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会如何用最甜美的毒液,去引诱这只不设防的麋鹿。
李承明的心猛地一沉。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酒,而是先轻轻理了理李承越跑乱了的衣领,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
“傻小子,跑这么急做什么。”
他接过酒坛,入手冰凉,却仿佛感觉到了千斤重担。
这不仅是酒,更是九弟毫无保留的信任。
“谢谢九弟。”
他看着弟弟的笑脸,心中暗自发誓:
他是太子,更是大哥。
他必须用自己的羽翼,将这份纯真牢牢护住,不让它被这宫里的风雨所侵蚀。
哪怕,要与整个世界的阴暗为敌。
兄弟俩在窗边的矮桌前落座,窗外是庭院的绿意,室内是兄弟的温情。
李承越迫不及待地揭开自己那坛酒的封泥,只听“啵”的一声轻响,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凑近深吸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夸张地赞叹道:
“哇!……这酒,光是闻着就要醉了!”
他将酒坛往李承明面前一推,催促道:
“太子哥哥,你快尝尝!”
说罢,他便抱着自己的那坛,斜斜倚在身后的墙壁上,姿态慵懒,像一只晒着太阳的猫,仰头便灌了一大口。
喉结滚动,满足地“哈”出一口酒气。
李承明微笑着点头,也揭开了酒坛。
酒液入口,初时辛辣,随即化为甘甜的暖流,直入心脾。
他不禁闭目赞道:
“果然是好酒。”
就在这酒意微醺,气氛最是放松的时刻,倚在墙角的李承越半眯着眸子,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仿佛在自言自语:
“太子哥哥……你说,鄂国公、胡国公、卢国公,他们是不是父皇的兄弟?”
李承明一怔,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只得“嗯”了一声。
“他们还救过父皇的命呢……”
李承越又喝了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少年人的不平:
“做人,得知道感恩。”
“哪有打完江山,就把功臣当驴一样杀掉的道理?”
他的话语像醉话,却又字字清晰。
“孩子出生时是晴天还是雨天,那也是他们能管的?”
“再说……”
他忽然坐直了些,眼睛在酒意的蒸腾下亮得惊人。
“如果他们真是灾星,那我们天盛,还能有今天的盛世?”
他嗤笑一声,带着全然的轻蔑:
“我看,就是钦天监那帮老家伙,盐吃多了,闲得慌!”
这一连串的“醉话”,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李承明的心上。
他看着弟弟,第一次发现,那看似纯真的笑容背后,藏着何等锐利的洞察。
李承越仿佛没看到哥哥的震惊,又靠回墙上,语气变得循循善诱:
“哥,你若能帮父皇解开这个心结,提拔他们三家的孩子……你想想,三位国公和父皇,谁会不感谢你?”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也更具诱惑力:
“你别看三位国公现在在家享福,可他们的名字,在军中、在百姓心里,就是神!”
“你帮他们洗刷了污名,就等于赢得了军心和民心。”
他最后看向李承明,目光灼灼:
“作为太子,朝堂之上,你是孤家寡人。”
“可若有了军中的声望……那才叫真正的国之储君。”
话音落下,他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样子,仰头喝了一口酒,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只是酒后的胡言乱语。
但李承明知道,那不是。
那是一把钥匙,一把能解开他困局,开启一条崭新道路的钥匙。
而递钥匙的,正是他这个看似什么都不懂的九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