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十名盔明甲亮,煞气凛然的玄甲精骑护卫下,许敬宗策马靠近了平壤西门外的唐军前沿指挥阵地。
这里的空气,仿佛都被硝烟和血腥味浸透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垂死者的惨嚎、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混杂着投石机抛射巨石的破空声,和砸中目标的闷响,形成一股令人心悸的声浪,不断冲击着耳膜。
地面上泥土早已被血水和踩踏得泥泞不堪,随处可见散落的箭矢,破损的兵器和来不及运走的尸体。
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上,渊盖苏文一身沾满血污和尘土的黑甲,扶栏而立。
曾经的高句丽枭雄,此刻如同被抽去了脊梁,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悲怆和麻木。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堵浴血的高墙。
那是他曾经效忠、如今却要亲手摧毁的都城。
崔文恕那“卖国求荣”、“傀儡”的怒骂,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荡。
“大对卢!左翼突击队又被打下来了!伤亡太大,朴将军请求暂退修整!”
一名浑身是血的将领,踉跄着跑上高台禀报。
渊盖苏文喉头滚动了一下,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不准退!告诉朴将军,组织督战队!后退一步者,斩!再调两个千人队上去,给我压住城头!日落之前,必须给我在城墙上撕开一个口子!”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
他必须用自己同胞的血,来向身后的唐皇证明自己的“价值”。
也为了...或许能减少一点破城后,对这座城的彻底毁灭?
这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可悲。
就在这时,高台下一阵骚动。
一队气势极其精悍、甲胄明显优于普通唐军的骑兵簇拥着一个身着锦袍、与战场氛围格格不入的中年人,分开人群,来到了高台之下。
“大对卢!”
一名唐军校尉上前通报。
“竹叶轩许敬宗大掌柜奉陛下之命,前来见您。”
“竹叶轩?许敬宗?”
渊盖苏文茫然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
他知道柳叶迟早会派人来见他,只是没想到,竟然把许敬宗这位大掌柜给派过来了。
许敬宗在玄甲军的护卫下,从容地登上高台。
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让他微微蹙了下眉,但脸上并无惧色。
他目光扫过满身血污、形容枯槁的渊盖苏文,又望向不远处那如同血肉磨盘般的城墙,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处即将开工的工地。
“大对卢,久违了。”
许敬宗拱手,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渊盖苏文勉强回礼,声音沙哑道:“许大掌柜,不知驸马爷有什么吩咐?”
许敬宗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
“许某此来,只是想请教大对卢一事,按此进度,大对卢预计还需几日,方能拿下此城?”
“我竹叶轩的各色物料已经准备齐全,就等着开工了,万万不能延误了工期!”
“...”
渊盖苏文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
他以为对方是来传达命令或询问战况的,万万没想到,在这种血肉横飞的战场上,许敬宗开口问的竟然是...开工?
他看着许敬宗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眼前修罗地狱般的战场,听着耳边连绵不绝的惨叫,胸中压抑了许久的悲愤、屈辱和绝望如同火山般喷涌!
“几日?”
渊盖苏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失控的颤抖。
他猛地伸手指向城墙方向,手臂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抖动。
“许大掌柜!你问我几日?!你看看那里!你看看那些在城上城下死去的,都是我高句丽的子民!”
“是我渊盖苏文曾经的袍泽兄弟!你看到了吗?!每一寸城墙,都是用血泡透的!你说几日?!”
“我怎么知道还要填进去多少人命,才能满足你们的工期?!”
他几乎是咆哮出来。
周围的将领和亲兵都惊呆了,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紧张地看向旁边的玄甲军统领。
玄甲军统领面无表情,手按在刀柄上,目光锐利地盯着渊盖苏文,只要他有任何过激举动,便会立刻出手。
面对渊盖苏文失控的咆哮和冲天的怨气,许敬宗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仿佛没看到对方指向自己的颤抖手指,和喷溅的唾沫,也没听到那锥心刺骨的悲鸣。
只是等渊盖苏文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才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语调,缓缓说道:“大对卢的悲愤,许某理解。”
“但战争之痛,非始于今日,亦非终于此城。”
“尽早结束它,方是对生者最大的慈悲,陛下许你入城劝降,便是想免此刀兵,可惜,城内有人选择了玉石俱焚。”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许某是商人,不懂军阵,只懂算账。”
“站在竹叶轩的立场,站在战后重建的立场,时间便是金钱,更是无数流民能否熬过寒冬的生机。”
“平壤迟一天拿下,废墟清理便晚一天,房屋重建便晚一天,粮食、药材、御寒物资的调配便会多一分迟滞。”
“待到寒冬降临,土地封冻如铁,此地将再无大工可动。”
“届时,被困在残垣断壁间的数万、十数万百姓,将如何自处?”
“因冻饿疾病而死的无辜者,恐怕不会比今日战死城头的少。”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压力。
“竹叶轩已调集海量资源,工部上百名匠已整装待发,只等此城尘埃落定,便可全面开工,与时间赛跑,与寒冬抢命!”
“每耽搁一天,便是将无数生还的希望推开一步!大对卢,你每犹豫一刻,每舍不得一刻,都是在亲手扼杀高句丽子民未来的生机!”
许敬宗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渊盖苏文的心上。
他不再咆哮,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挣扎。
许敬宗的话,剥开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悲壮外衣,将血淋淋的、更残酷的后果摆在了他面前。
渊盖苏文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猛地转过身,双手死死抓住高台的栏杆,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望向平壤城墙的目光,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
攻城士兵的喊杀声依旧震天,但在他耳中,却仿佛变成了无数冤魂凄厉的哭嚎。
许敬宗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渊盖苏文剧烈颤抖的背影。
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
寒风卷过血腥的战场,吹动着许敬宗的锦袍下摆。
他整了整衣襟,对着旁边脸色凝重的玄甲军统领平静地点点头:“我们回去吧。”
渊盖苏文目送许敬宗离去,踉跄了几步,脸色变得比纸还白。
他喃喃了片刻,不知说了些什么。
之后,又痛苦的闭上双眼,咬着牙发布命令。
“全军备战,总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