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近，夜色沉重。
天气愈发凉了，蓝姝慎的身上只有一件薄裙，只能蜷缩在破败的寝殿一角，勉强取暖。宫道上仍是一片死寂，寝殿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木材腐败的味道。蓝姝慎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的沉入深渊，靠在门边已经昏昏欲睡时，安静的夜里忽而听见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向冷宫靠近。随后冷宫宫门的门闩发出吱呀轻响。
厚重的宫门被推开，月光下带起一阵尘土翻飞。
沈清和穿着属于皇贵妃的正紫色华袍，发钗上的东珠流转生光。那张秀丽端庄的脸与苍凉衰败的冷宫格格不入。她立在冷宫门口，端着一副上位者的雍容姿态，目光平静地扫过冷宫内的一片狼藉。
“娘娘。”小路子提着灯笼，跟在沈清和身后，向冷宫里头望了一眼，随即蹙眉，“奴才同您一起进去吧。”
“不必，”沈清和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衣袍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若有事，本宫再唤你们便是。”
小路子面上掠过一丝不安，又往冷宫里觑了一眼，犹豫片刻，终是道：“是。”
蓝姝慎听着那脚步声不断向自己靠近，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抬手将自己散乱的头发理整齐，才缓缓仰起头，苍白的脸色迎向月光，望着那抹正紫色的身影，看着那个她日夜憎恶的脸。
沈清和并没有走近蓝姝慎，在殿外的台阶上站定，略略扬起下巴，目光中没有怜悯，没有憎恶，也没有讶异，始终平静。
两厢对视许久，蓝姝慎愈发不自在起来，微不可察地吞了一口口水，终于忍不住出声，声音却嘶哑如沙粒摩擦青石板一般，“你果然来了。”
沈清和缓缓抬起右手，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一根细小的珍珠手链，“这个，是你要本宫为你寻来的东西。”
蓝姝慎看着那手链的眸色一颤，霎时眼眶一酸。
沈清和捕捉到她眼尾的那抹红色，垂下眼睫随手将那条手链扔给了蓝姝慎。
那手链上的珍珠并不圆润，成色不算上等，大小不一。即便在月光下也并没有透出什么光泽。蓝姝慎自入宫便是妃位，是不会有这种品相的首饰的。
所以这东西应该是从前顾桓祎给她的。
蓝姝慎接过那条手链，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它，闭上眼睛将那手链按在心口处许久。
沈清和的神色仍平静如水，双手交握在身前，冷冷道：“你让人传话给本宫，「沈宅旧事」，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蓝姝慎徐徐睁开眼睛，将那手链戴在自己的手腕上。看着沈清和那深不见底的平静，恨意在心中疯长，凭什么她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走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却又总是一副无关紧要，波澜不惊的样子。
她撑着床柱站起身来，身子因饥饿与疲惫实在虚弱得厉害，脚下虚浮。可在沈清和面前，她要尽全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绝不能输。
“自我五岁时，便被乾熹太后悉心培养，她命人教我诗书礼仪，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我送去顾桓祁的身边。我自那时，便常能见到主人，这手链，就是主人那时送我的珍珠，我一颗一颗串成了链子，带在身上。”蓝姝慎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着手链上的珍珠，一颗一颗，爱若珍宝。
沈清和眸色微变，原来乾熹太后早就筹备在顾桓祁身边安插自己的眼线，从前的宁氏是一个，如今的蓝姝慎竟也是经乾熹太后培养的。
“原本我应该以乾熹太后侄女的身份做顾桓祁的庶福晋，谁知宁氏当真爱上了顾桓祁，乾熹太后一时心软，便真的让宁氏嫁入了王府。”蓝姝慎说着，眼皮一翻，满脸不屑，“那个宁氏也是个无用的。”
“可是后来，乾熹太后崩逝，我便被主人暗中移去了诚王府外养着。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主人竟暗中收养了一个你。”蓝姝慎抬起头，看着沈清和的脸，眼中的厌恶化成锐芒，射向沈清和，“我知道，王爷原本是想要将你留在身边的，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宋霜若，他也会难过，也会后悔。可大业当前，得有取舍。”
沈清和冷笑一声，看着蓝姝慎，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你笑什么！”蓝姝慎被那一声冷笑激怒了，眸中绽出怒火，急声道：“你才在主人身边几年，你了解他吗？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沈清和微微蹙眉，眉间划过一丝厌烦之色，略微低下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袖，指尖从袖口的织金线游龙绣纹上拂过，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大业」这两个字，本宫真的是听够了。”
“你一个妇人之仁的废物，又怎么会懂。”蓝姝慎扬声怒骂着，打断了沈清和，“你占了洛知微的位置，却背弃了主人。那本应该是属于我的，若当初入宫的人是我，今日大业已成！”
沈清和眸中沁出一丝寒芒，向前踏出一步，迈入殿中，“你真以为谁做了洛知微，都能成为今日的皇贵妃吗？”
“是啊，大业当前，得有取舍。”沈清和殷红的嘴唇微启，低声重复着蓝姝慎方才所言，一步一步逼近蓝姝慎，与她四目相对之时，倏尔扬高了声音喝道：“可他们舍去的是什么，争的又是谁的大业！不过是以大业之名，行滥杀无辜之事，为的还不都是那一己私欲！若说顾桓祁不配，那他顾桓祎又哪里配得上！”
蓝姝慎被沈清和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得晃了晃，浑身一颤，向后趔趄了一步，跌坐在寝殿中那架多年失修的木床上。床架轻轻晃动，在凄凉的夜里发出一阵咿呀声响，像是谁的悲鸣。
蓝姝慎正要撑着床柱再次站起身时，一双手却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耳边再次响起了沈清和的声音，那声音恢复了方才的平静，“本宫今日来此，不是想听你说这些废话的。你与本宫之间，胜败已分，无论是天意还是人为，你都得认。”
沈清和的话如一根根银针，扎进了蓝姝慎的心里。蓝姝慎疲惫不堪的身子早就没了挣扎的力气。半晌，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抬眸看着沈清和的眉眼，满是嘲弄，“你与她，可真是像。”
蓝姝慎本以为沈清和会愤怒，会不甘，会否认。可她只是直起身子，连眉头都不曾动过半下，淡淡道：“宋姑娘与本宫本就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像，也是自然。”
看见蓝姝慎脸上的嘲讽之色渐渐僵住，沈清和轻叹了一口气，“你就只剩下如此拙劣的手段了吗？可比本宫从前在这宫里遭受的差太多了。”
沈清和抬手抚了抚自己鬓边的七尾凤钗，凤尾轻颤两下，光芒闪动，语重心长道：“你派去重湘宫里传话的小太监，名叫小卜子。本宫已经命人处理了，你的那对耳坠和戒指，就当是他的买路钱吧。待来日你在黄泉路上遇见他，可别忘了同他说句「对不住」啊。”
随手拂去了自己衣裙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沈清和冷冷道：“时辰不早了，关于那「沈宅旧事」，你若是不愿意说，便早些在这冷宫安置吧。”
说完，沈清和转身要走，凤钗上的凤羽在空中画出一道决绝又优雅的光影。
蓝姝慎伸出手想要抓住沈清和的衣裙，可一切却只是徒劳，已经虚弱至极的身子终是无力地跌在地上。就如那日夜里从架上跌落的蝴蝶一般，早已灰败不堪。
沈清和闻声停下了脚步，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领约两端明黄色的垂绦在秋风中轻舞。
蓝姝慎坐在冰凉的地上看着沈清和的背影，脸上拧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可知，你的母亲沈意蔓，是如何死得？”
沈清和如遭雷击一般，身子不可抑制地晃了晃，脸色比夜色还沉，转过头看着地上似疯魔般的蓝姝慎，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