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心悦
启祥宫是已逝齐皇后居住的宫殿，极尽奢华淫靡，金柱玉瓦，雕梁画栋。
在姜衍册封太子的第二年，齐皇将启祥宫赐给华夫人居住。
华夫人不似先皇后铺张奢靡，连侍奉的宫人也不多。
宫婢低头推开朱红殿门，请太子入内。
里头气息干净，没有宫妃惯用的花香脂粉，甚至闻着发苦，许是墙角种植苦叶的味道。
越过空寂的中堂，轻微的脚步声发出回响。
“儿臣给母妃请安。”姜衍跪在冰冷的大殿，削瘦的肩膀挺直。
华夫人并未穿华丽锦缎的副后服饰，梳拢的发髻不沾钗环，两鬓已生白发，却依旧能看出华年风姿。
华夫人看了眼儿子，手上转动的纺纱并未停下，左手扶木轮，右手很熟练缠着线。
朝外的左边面容，容色白皙，能看出二人相似的地方，空旷的大殿传来略显寂寥的声音，“太子请起。”
华夫人停下纺纱，抬手示意太子坐下，自她身旁不远处放着软垫，另有案几摆放茶盏，尚且温热。
华夫人面色平淡，仿佛一潭死水，没有波动，另外半张脸竟布满疤痕。
从额头到耳后，应是火烧留下的痕迹，皮肉外翻，甚为可怖。
姜衍跪坐软垫，敛起的眉眼如画，后背清瘦似竹，一身淡紫蟒袍更显他温润谦和，衣袖处描金流云纹多了一丝矜贵。
华夫人安静望着儿子，他愈发稳重内敛，将心思掩藏得实，谁能想到幼年的太子只是个喜爱古籍的文弱皇子。
“这日子过得真快，眨眼的工夫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本宫也老成这般模样。”华夫人脸上透着疲惫，说话的声儿也轻忽着，像是天边摸不着的云。
门窗透过白色的阳光，洒入殿内，她抬头去望，眯着眼，像是享受，又像忍受折磨。
太子依旧垂眸，望着茶盏升腾的热气，没有答话。
“这里的日光没有郑国的好，本宫出生在小山头，人烟稀少，可日头很暖，照在身上能驱邪祟，不像这宫里，要沾邪祟。”
华夫人慢慢靠在檀木制的扶手上，“本宫在郑国受了许多折磨，若非郑皇后相助，借送美人之名，将本宫送来齐国，也不会有今日了，该是肮脏的死在郑皇的寝宫里。”
诸国民风大多开放，民间妇人也不必守节，二嫁三嫁之风常有，权贵之间姬妾美人互相赠送是常有的事。
华夫人因貌美，被采花使挑中，送入郑宫，不到半年又送给了齐国。
“此等恩情永世不忘，也因为这，本宫逼着太子聘娶郑皇后的女儿，郑国嫡公主为正妃。”
华夫人看向儿子，继续道：“太子妃下毒残害侧妃，致使侧妃再难承孕，确实做得太过。”
华夫人话锋一转，“可她能否再孕，有何区别？太子多年不进后院，连子嗣由何人生，生几个，都精算无误，不肯再诞子嗣，即便侧妃能生孕，太子也不会进明瑟院吧。”
姜衍没有反驳，平静道：“太子妃德不配位，心肠狠毒，致使侧妃痼疾缠身，久治不愈，儿臣惩治得当，并未过错。”
华夫人皱眉，“既是有疾，本宫便多赐些珍贵的药物，让她调养就成，无需夺太子妃管辖东宫之权，更不必禁足。”
华夫人声量大些，不赞同的望着儿子，“她是正妃，是齐国同郑国联姻的嫡公主，你又何必惩戒这般重，损了她颜面，东宫上下那么多奴婢都看着，让她日后如何服众？”
姜衍面色不改，“侧妃也是一国公主，也是来齐和亲，齐夏两国联合攻凉，此时若偏袒文氏，理亏元氏，夏国若是知晓，齐国也不好圆说。”
华夫人长叹，“衍儿，你就看在母妃的面上，饶过太子妃这一回。夺权禁足，实在太重，与废妃何异？”
太子没吭声，丹凤眉眼垂落，露出的侧脸同华夫人那未被毁容的脸更加像，他生来阴丽柔美，应是随母。
华夫人见他不再出言，心下已有思量，她放低姿态，自责道：“也怪母妃无用，不得圣宠，入宫多年仍就是没有位分的美人 ，连累你十二岁就远离故国做质子，整整五年才得以回来。”
姜衍低声道：“儿臣从未怪过母妃，儿臣在夏国为质，母妃也在齐宫受苦，还毁了脸....怪儿臣不能早些回来保护母妃。”
华夫人不在意的摇头，“红颜枯骨，只是一副皮囊，你不必放在心上。”
华夫人望着太子，没有铺垫，话语陡转，“我问你，你出城月余，是为了押解凉国静安王出芜城，还是为了接赵氏入王都？”
姜衍沉默片刻，才道：“为赵娘子。”
“太子口中的赵娘子是何人？听闻她极美，诸国难寻，还怀着身孕，并非太子的子嗣吧？”华夫人语气转冷。
太子沉默，没有答话。
华夫人面生怒意，语气转为斥责，“东宫妃子侍妾哪个不是因为母族能帮到太子，才纳进来。母妃知你无意男女情爱，心志坚定，偏偏此事处置的不够好。”
华夫人皱眉，问道：“因为赵氏生得美，被皮相所诱吗？”
姜衍没再沉默，凝结在俊美脸庞的阴沉消散，他抬首看向华夫人，坚定道：“因为儿臣心悦她。”
华夫人愣住，盯着太子，久久不能回神，他方才说什么？心悦？
姜衍又重复一遍，一字一句，像是说给华夫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因为，儿臣心悦赵娘子。”
“夏国为质五年，是她屡次为儿臣解围，护儿臣于众人前。”
华夫人彻底惊住，直直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见过太子这般模样，像是从未哗然的老林，却因一女娘重新抽新冒绿。
姜衍眼中变得柔软，低声道：“母妃没见过她，自是不知她有多好......”
华夫人艰难开口，“太子还是头次同本宫说起，夏国为质子的事。”
并非华夫人所想，太子眉眼带着柔和，薄唇微扬，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是上京贵女，还是...儿臣寻常时候碰不到她，只有宫宴时才能远远看一眼。
有国公府赏花宴也能偶尔遇到几次，可她总是很忙，说不到两句，就被随身宫婢带走了。”
“儿臣觉得在夏国做质子很苦，可有她就不觉苦了，可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又觉着苦了，就去她常去的点心铺子吃点她曾买过的糕点，便也能撑过去。”
“她曾为儿臣指路，满夏宫只有她愿意为儿臣停留。上京那么大，上苍怜爱让儿臣碰见一面，她从不看轻质子的身份，会笑着同儿臣说话，更会买来点心答谢，也会为了维护儿臣，同凉国三皇子翻脸。”
说到此处，姜衍抬起俊美的脸庞看向华夫人，隐隐露出偏执，嗓音变寒，“若非儿臣提早一年返回齐国，也不会轮到萧景灏带走她，带走她的是孤，是孤。”
“孤恨，恨上天为何不多怜惜些，偏让萧景灏钻了空子。可孤又恨没有权力依仗，若孤当时便是受宠的皇子，就是一国太子，就有能力带她回齐国。”
姜衍眼底泛红，白皙阴丽的脸上愈加阴寒，“若她在齐国，孤的太子妃又怎会轮到郑国？
联姻？真可笑，齐国强盛可同夏国相较，郑乃弱国，若非母妃以死相逼，文氏断然不会嫁过来。”
姜衍语气转为轻，像是阴鬼，“可惜了，在她最需要的时，孤并非太子，更没有能力保护她。”
姜衍闭眸再睁开，“好事多磨，没有大碍，她还是来了齐国，孤又怎会放手？”
他看向华夫人，“母妃，她是儿臣钟爱之人，若此事委屈她，偏袒文氏，儿臣将再无机会靠近她。”
“儿臣心慕赵娘子，想让她心甘情愿留在齐国，想同她相约白首，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