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傍晚从明德镇摸黑出发，不敢点火把。夜幕中月光把几人影子拉的老长。水生娘抢着推车，老姨娘在一旁扶着，小桃观察道路两边，水生走最后，注意身后。
几人走了两个时辰，借着皎洁的月光停下喝水吃了馒头补充了体力，靠着车歇息了一盏茶的时间。
小桃刚抓着车把，水生把小桃挡开，瞟了眼他娘，做了严肃状“小桃姑娘，我们几人中你最是警醒。你走最后，多注意着点。”
小桃不好反驳，水生娘立即道“是了，小桃姑娘你警惕性最高，你负责走后面我们安心。”小桃只得提了根棍子走在最后。
一个大红圆盘从天边升起来，云层中透出丝丝金光。空中细小的尘土在阳光照射中飞扬着。四人走得精疲力尽终于到了城门外两里地，裤腿上扑满了灰。鞋里也落了厚厚一层。
水生娘敬畏的望着威严矗立的青石城墙，胆怯的往水生身边靠，“娘你别怕。”水生温声安慰着自己老娘，自己第一次见到高大威严的城墙也被震住了，只是他一个男人不能在小桃面前露怯，强装了镇定。
小桃看到城墙三四丈高的地方有淤泥印子，靠近了老姨娘悄声附耳道“赵姨，你看城墙上的淤泥印子这么高，刘家湾地势更低，周边都是农田，他们是跑不出来的。”
老姨娘听后低着头却并没有欣喜，小桃明白老姨娘的心情，纵是老太爷老太太恶毒，但是无数人因为这场大灾丧了生。就像她不惦记他爹娘但是也不希望他们因为洪灾丧命。小桃心里十分挂念三丫，不知她怎么样了，从她去道观后就再没见过她。希望老天保佑她两口平安。
几人看到城墙下躺着密密麻麻、破破烂烂、浑身裹满尘土，瘦骨嶙峋，面容枯槁，蓬头垢面的难民都惊吓得不知往哪躲好。
小桃赶紧让水生把锄头拿手里，自己和水生娘拿了木棍，让老姨娘扶着推车，把柴刀放在离车把手不远的位置，伸手就能够着。小桃见城门口的士兵以前两个，现在两边各站了一排，腰上全部带刀。估计得三四十人。
城门下不少人在打量着小桃他们。有不少人已经往他们推车过来了，全是走路晃晃悠悠，手指一戳就倒的样。待这群人越走越近，头发上全是尘土泥垢把头发糊得成了卷，一股恶臭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细看全是耳朵脖子上一层黑泥，眼眶凹得只剩一张黑灰皮，脸色灰败，眼里却全是贪婪凶残样，有的眼珠已经发红。握着的拳头骨头都快戳破皮了。
老姨娘提了柴刀就往小桃身边站，小桃把棍子交给老姨娘，自己举起砍刀大声喊道“再往我车靠我的刀不认人了。我们家住山上没得吃的，才卷了破褥子来城里要饭，你们要是想抢我们的破褥子，我们就真要拼命砍人了。”
难民听到停了脚步，眼神在小桃几人身上梭来梭去，像在衡量小桃说的是否是真话。一看小桃几人脸上没有凹下去那就是能有吃的人。
小桃道“守着我们也没吃的，官老爷不施粥么？”
难民中有人有气无力的嗤笑道“只有下午才在城门口给半碗黄泥水粥，里面米都找不到两粒。你们还想要饭？”
小桃装了不懂样，“孙县令大老爷不管么？”
“管？孙县令在暴雨第三天就跑啦！”
小桃道“那你们怎么不去隔壁县讨生活啊？”
难民中又有人道“隔壁的云县、丰县都和我们一样，死了十之七八。”
小桃心下骇然。陵州下面云县、丰县、和她们的嘉县都是大县。这么大的灾情已经月余上面都没有派人赈灾么？小桃装作懵懂无知道“大爷你们为何不去城里面要饭呢？县城里面的有钱人多啊！”（小桃哪里不知暴雨七天房顶都淹没了，人早就淹死了啥粮食夏天在污泥水里泡上大半月都得烂掉。）
有人道“进城去一人得一百文”。水生听得又惊又怒，这不是趁机敛财么？或者不想要灾民进城？他心里衡量了一下他手里的几两银子估计是办不了路引了，人一下就失了精神。沮丧的握着锄头不知道该往哪里捶上一锄头。
城门口有人不知为何打起来，里面冲出十几个士兵不问青红皂白提刀就砍，只听得几声惨叫声周围的人做鸟兽散了。好几个人被砍死，地上淌了一地血。士兵砍完就回了城门。
士兵砍人的阵仗吓得围在小桃车周围的灾民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有的人转回头盯着推车眼神恨不得粘在推车上。
小桃道“我们把车推路边树下去，隔灾民营远些，今天白天不能吃东西了，大家先忍忍。今天先看看情形，争取明天想办法离开这里。
半下午里面出来不少士兵抬着大锅，人群突然涌向城门，士兵提着刀让大家排好队，有拥挤的就用刀背砍一刀。
水生娘看小桃老姨娘和自己儿子都不心动，有些可惜道“免费的呢？喝半碗也好。”
水生瞟了眼小桃，见小桃眼皮都未抬。水生只得握住他娘的手耐心道“娘，我们为了去抢半碗没米的粥，然后让人把我们推车抢了你觉得合算么？再说现在多少尸骨的水淌井里，你觉得能喝不？”
水生娘垂着头“我就是担心一时半会走不了，坐吃山空。”水生只得拍拍她娘的手“我们一起想办法。”
傍晚的时候城门里又出来一队十几人的士兵，用刀指着身体好点的灾民让他们四个一队抬着死去的人，往城边的大坑里扔，几个灾民来来回回跑了好些趟，最后腿颤得走不稳了，又换了队人，一直到夜幕降临，才抬完。士兵让难民往坑里倒了一麻袋石灰，用铲子盖了土。才让抬死人的灾民一人领一个黑窝窝头。
城墙下的灾民麻木的看着，事不关己的躺着，也是饿得肚子没食，躺着还能多喘口气。都想要窝窝头，也得有本事抬得动才行。
很快天像块黑布罩下来，小桃提醒大家拿好家伙什，从包袱里把两把剪刀掏出来，给了老姨娘一把，各自揣在怀里。小桃默了下，还是提醒水生娘把剪刀找出来揣在怀里。灾民多，可千万不能心软，要不死的就是自己。
趁着夜色，小桃让水生和他娘赶紧蹲在推车旁，吃馒头喝水，提醒水生娘俩要吃饱怕晚上不太平，她和老姨娘望风。待水生和他娘吃饱后，小桃带着老姨娘躲在推车后快速的吃喝。吃完收拾好后，小桃提醒大家扑扑衣服，擦擦嘴角，别让人看出吃过东西半点大意不得。
夜越来越深，天上月朗星稀，偶尔有丝风抚来，带着丝凉意，老姨娘附耳在小桃耳边悄声道“小桃，我，我想如厕。”也是，已经一天了，幸好出汗，白天也不敢把水拿出来喝，要不白天根本不好找地。小桃只得和水生娘说了情况，待她们回来，再来带水生娘去。
小桃对县城外熟悉，带着老姨娘往离城门二里地路边几棵大树后面解决，别说老姨娘就是她也得解决下。小桃让老姨娘和她一样围着头巾带了罩巾捂口鼻，只剩眼睛转悠。小桃提了棍子，让老姨娘拿了柴刀，两人急急忙忙的往大柳树走去。
刚要到大柳树，老姨娘的脚突然被人扑过来抱住，老姨娘刚想一脚踢开，给一柴刀。一个孩童哑着嗓子哭着喊“救命………救命”
老姨娘是受过教训的人，闲事不能乱管，更何况现在是什么情况是能管闲事的时候么？坚决不能乱管。
小桃也不想管，在牙行几年，大街上见多了做局骗人的把戏。
一个男人扑过来捂着孩童口，看着小桃手中的棍子，和老姨娘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的柴刀。恶狠狠的警告小桃两人别管闲事。
孩童死死抱着老姨娘的腿不松手，两只脚在地上死命蹬。另外一个清瘦的男人被三个男人死死摁住，被摁住的男人绝望的冲着老姨娘两人求救道“求两位救救我儿。”
孩童哭着喊“爹，爹，我不要下锅做两脚羊，救我。”
老姨娘听得手快过脑子弯腰就给捂着孩童的男人胳膊砍过去，男人疼得松了手。
老姨娘喝道“松手！”男孩机灵的赶紧松开手，老姨娘不等男人反应过来冲过去对着背就是猛砍一刀，小桃赶紧上去对着头抡一棍子，男人软软的趴了地。
男童突然双膝跪地“大娘，求你救我爹爹。”
老姨娘火冒三丈，这孩童得寸进尺，不过终是不忍心，提着柴刀就冲几个歹人砍去，小桃见状，自是要上前帮忙，小桃棍子就往头上抡，几个歹人饿久了，几棍子下去就晕死了。
老姨娘把孩童父亲拉出来，哪知却已经站不住，孩童机灵的抓住老姨娘裤腿“多谢大娘姐姐救我爹爹。”
老姨娘胸闷，这是要被缠上了。孩童父亲站立不稳还是强撑给老姨娘和小桃行了谢礼。
小桃另寻了棵大树背后蹲着解决了内急。回头她替老姨娘扶着孩童爹，让老姨娘去她指的树，老姨娘会意，赶紧过去蹲着解决了。
回头见着两父子头疼不已，孩童只管眼巴巴抓住老姨娘裤腿，老姨娘叹口气望着小桃，小桃一听叹气声就知道，老姨娘不忍心丢下孩童。老姨娘问孩童“你可还能走？”
“孩童立马乖乖答道“能，大娘扶我爹爹就行，我自己可以的。”老姨娘咬着后槽牙在心里道“这机灵鬼，怕我们扔下他爹爹。”男童是拖着步子抓着老姨娘裤腿拼命紧跟着。
小桃刚往回走，就看到两人朝着她们来，其中一人挺着大肚子被一个背着大背篓的高大男人搀扶着。
大肚子女人试探的喊道“小桃？”
小桃欣喜的奔过去“三丫姐。”两人都红着眼，没有比大灾后还活着更让人欣喜的事了。
三丫道：“白天你们推车一来就被人注意上了，灾民里可没大有人有推车，你张大哥个子高，注意到了你们，远远的听你提着刀喊砍人，听声音确定了是你，不过白天怕过来找你们出事，就等晚上来。我们瞅着你和一个女的离开了，来单独找你，你们的推车晚上危险，叫你张大哥去帮你们。过年打听到你去了道观，我怀了孩子，家里没有其他人，你张大哥也没法去看你，洪水滔天的时候知道你在道观上淹不着我稍微安了心。就是后面担心你没吃的。”
小桃问三丫怎么逃过洪水的？县城边上位置也不高。
三丫道“你张大哥是猎户啊 家在半山腰，看水越长越高，披了油布背我去了山顶他打猎的棚子。把粮食也背上山顶棚子了，所以我们才逃过一劫，熬到现在。村里很多位置低的，基本上都没逃过。我还有俩月就生了，粮食也快吃完了，山上也去了很多灾民，死了很多人。也不敢再在山上。我们刚来城门两天，我这样的情况，你张大哥想去别处，要不我孩子生不下来。”
小桃扫了眼三丫男人，以前魁梧的身材也消瘦的厉害，三丫也瘦了，不过瘦得不厉害，看来三丫男人是把粮食省给三丫了。
三丫悄声道“我们想离开这里，小桃你怎么办？能和我们一起走么？现在天灾这种情况，不知道你的主子会不会少点赎身钱，现在灾民营里一两银子就能买个人。宋嬷嬷给的银票还在么？不够我们能给添二两，要不我们去求求你主子，她好说话么？”
小桃握紧三丫的手悄声道“别担心，我早就是自由身了，她对我好，疼我。像别人家疼孩子的娘一样。她是姨娘，不过她的那家人应该全淹死了她没过红契，应该也是自由身了。我叫她赵姨”
三丫高兴的道“小桃真替你高兴。”
老姨娘一手扶着孩童爹，不放心的喊了声“小桃！”
小桃领着三丫两口到老姨娘身边，老姨娘一看三丫男人脸上的大条疤，立刻谨慎的喊道“小桃过来”做了凶狠样，提着柴刀亮给三丫男人看。
三丫一看这样，信了小桃的话，身子不便行礼，笑道“赵姨，小桃遇到你真是好命。”
小桃急忙过去拉着老姨娘袖子“你别怕，是张大哥，她是三丫夫君。三丫在牙行像你一样疼我。”
老姨娘怕小桃被骗，半点没有放松警惕。小桃道“都是信得过的人，我们快点去推车地方。”
到了推车地，水生看着老姨娘和小桃带回好几个人，他聪明的等着小桃告诉他。
小桃道“大娘，水生哥，这是三丫姐，很疼我，是信的过的人，这是三丫夫君，张大哥。”
水生连忙打了招呼。小桃接着道“这是我们去……嗯遇到的，歹人要抢了孩子做两脚羊，我们救了父子俩。小桃赶紧把自己背篓上的褥子铺在推车上，让三丫男人把三丫抱上去，让三丫倚着歇息，三丫男人猜到推车是水生的，连忙向水生道谢，把自己背篓里的被子拿出来给三丫盖上。小桃找了补丁衣服给三丫包了头，现在这种情况可不能得风寒。
老姨娘把孩童爹扶着靠在推车上，老姨娘低头问孩童“你们还有别的亲人在这里么？”
孩童摇头低声道“只有我和爹爹了。我姐去年得病走了，我娘生我就走了。”
老姨娘不由自主的就把孩童抱起来，她就是娘走得早。抬手爱怜的摸了摸孩童的头，老姨娘悄声问道“你们今天吃饭了没？”
孩童轻轻摇了头“爹爹看他们领回来的半碗粥，水是黄的，也没啥米粒，怕吃了生病，每天都要死不少人。我们就没领。”说着把头靠在老姨娘胸口，已经没了力气。
老姨娘叫了小桃用手掩着悄声在小桃耳边问可不可给孩子吃点东西。小桃拿了自己的包袱，先偷偷的用竹签叉了两个馒头给三丫，让三丫男人给三丫挡着。又给了两个给三丫男人自己吃的。三丫男人连忙望着四周，见没人拿了水罐子出来，先给三丫喝了水，让三丫就着馒头吃。等三丫吃完两个，又递了个过去，三丫用手挡了，说是吃饱了。催促她男人快吃，有事得出力。小桃又叉了两个馒头放在老姨娘手里，拿了水罐给老姨娘，然后就侧身替老姨娘挡着。
老姨娘悄声道“先小口喝水，这水是干净的喝几口再小口吃馒头，别吃急了。”语气温温柔柔。说完倾斜罐子让孩童喝了几口水，把竹签给孩童，孩童果真听话小口吃，只不过吃的又急又快，老姨娘忙给喂了几口水。剩了一个抬眼找他爹爹，老姨娘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你先吃饱，等会儿你爹爹有。”
孩童小声道“这个先给爹爹”红了脸低着头不好意思的说“如果再有，我又再吃。”
老姨娘抱得更紧了两分，悄声道“快吃，别被歹人发现，我保证有你爹爹的，你爹爹得等会儿有人帮忙挡着才能吃，你先吃饱。”
孩童这才放了心，越吃越大口，几下一个馒头下了肚。老姨娘提醒孩童“有人来千万别提我们有吃的 或者你吃过东西知道么？”孩童认真道“我懂的。”
小桃看孩子累极，和水生商量了下 把孩童抱到三丫旁边盖着被子一起躺着。孩童懂事的靠边侧着身子，免得碰到三丫肚子。三丫自己快要做娘，看孩子懂事成这样，母爱就自然溢出来了。搂了孩童拍拍背，让他放心睡，孩童抬头看他爹。孩童父亲提着一口气谢过大家，点了点头，孩童才放下头，闭了眼睡了。
小桃用竹签叉了两个馒头给老姨娘，又给拿了水罐子，老姨娘扶着坚持不住要倒地的孩童父亲，耐心的给喂了几口水，才把馒头放孩童父亲嘴边，小桃一声未吭只提着柴刀侧身替他们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