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看着烛台上的蜡烛，蜡烛已燃烧了大半，有些蜡油顺着烛台流了下来。她拿起旁边的剪子，剪了掉了过长的烛芯。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朱淑真不自觉吟出这句诗来，她也是个诗人，但却吟了别人的诗，因为她不觉得自己哪首诗比得上这一首。她咀嚼着这些感伤的文字，抬头看烛光前面的李清照。
李清照现在正看着窗户，上元节的月亮映照得窗纸发白。但她仍然听到了朱淑真念的句子。
“小真，你今晚睡在这里可以吗？”
“多谢姐姐，我正想睡在这里，怕你不同意。”
回想两个月前第一次相见，当时朱淑真把李清照视若神明，自卑而渺小。今天，李清照却要留宿她。这是惊人的变化。
“我怕你家中人不同意，你确定他今晚不回来吗？”
“我确定，他今晚肯定会彻夜饮酒，睡在窑子里。”
李清照扭头看朱淑真，伸手拨了拨朱淑真的头发，又看到朱淑真额头的伤痕。那是朱淑真的丈夫打的，虽然朱淑真没说，李清照也知道。
李清照正要说些什么，忽听有人敲门。
“夫人，张大官人送信来了。”
是李婆，在河北时，就跟着李清照，跟随李清照一起南渡来到临安。李婆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厮。
李清照给了小厮三十蚊赏钱，小厮拜谢出去了。李清照吩咐李婆收拾床铺。她则拿着那封信，看了看信封，“易安亲启”四个楷书大字。
朱淑真道：“我要回避吗？”
“不用，我现在不看，”李清照答道，说着她把信收进抽屉里了。
“姐姐，您真的要跟张汝舟成亲？”
李清照皱眉半晌，才道：“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我不喜欢他。我还想问姐姐呢。”
“问什么？”
“您为何非要成亲不可呢？丈夫就是已婚妇人的顶头上司，我时刻想着离婚，可是他不同意。他不同意，我就没办法。他们做丈夫的可以休妻，我却不能休夫。姐姐和赵郎已经有过二十多年夫妻，何苦再趟婚姻的苦水？”
“你要我为亡夫守贞？”
“我才不在乎什么守贞，我是怕姐姐受苦。”
李清照叹了口气：“我没有子嗣，父母公婆也都故去了，如今亲人只剩下一个兄弟。南渡之后，我兄弟家日子也不好过，更加上弟媳与我不睦。我并不期待再有什么伉俪情深，只求安稳度过余生。”
说着李清照指了指墙角的两个大箱子，又道：“这些都是以前收藏的金石文玩，值一些钱，总是被人觊觎，我一个寡妇，守不住这些东西啊。”
朱淑真道：“姓张的不是真爱姐姐，他就是看上这些金石了，”说罢，她又怕李清照误会，急忙又道，“姐姐虽然已到中年，但模样还是很美的，看着像三十许人，妹子绝没有说您年老色衰的意思。我是怀疑张汝舟是个见利忘义之徒，配不上姐姐。”
李清照摆摆手：“不用说这些恭维话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
朱淑真又道：“可恨我不是男子。”
“你是男子要怎样？”
“我是男子，就娶您。只是怕配不上姐姐。”
说着话，朱淑真低下了头。
李清照笑着在她脸上拍了一下：“瞎说什么。”
说着她站起身来，朱淑真也跟着站起。
“现在还早，我们去江边走走。”
“好啊，陪姐姐散步是我的荣幸，月光正好，江边步月去。”
两人各披上一件大氅，就出了房门，出了院子。李清照租赁的这个院子就在钱塘江边不远，几十步就走到了，江边仍有不少人在嬉戏。难得一个太平的上元节。去年的上元节，金国兵还没退。
走到江边，圆月已经高悬南天，看着月下的钱塘江，李清照忽然感慨起来，转身北望，似是想起了故乡。
朱淑真怕李清照难过，试图转移李清照注意力，道：“这些日，我在读李长吉的诗，读来很喜欢。”
李清照道：“长吉一生困顿，因父亲名李晋，就不得考进士，郁郁寡欢，二十七岁就英年早逝。实在可叹，我都不忍心读他的诗。”
朱淑真应道：“长吉不能科考，就如同我们女子一般。他不幸，我们更不幸。”
李清照摆摆手：“你我又不是第一天做女子了，还说这些做什么。长吉的诗，你喜欢哪一首？”
朱淑真道：“我喜欢他的一首《马诗》，我想要骑马，但是没机会学。”
李清照道：“我会骑马，以后可以教你。”
李清照的父母十分爱她，从不违拗她的意思。她小时候嚷着学骑马，她父亲李格非就教她骑了。她不仅会骑马，还会打马球。
“太好了！”朱淑真跳起来拥抱了李清照。
李清照是北方齐州人，身量比朱淑真高半头，她低头看着朱淑真，暗道自己孟浪了，如今朝不保夕，哪有能力教人骑马呢？若是以前就好了。她继续刚才话题：“李长吉的马诗也有二十三首呢，你最喜欢哪一首？”
“姐姐真是过目不忘，我都不知道有二十三首。我最爱‘催榜渡乌江，神骓泣向风。君王今解剑，何处逐英雄’这一首。”
“我也最爱这一首。这首写项羽的马，项羽真是一个大英雄。若是我们有项羽一般的人物，金人还能欺侮我们吗？”
“听闻岳鹏举是当世第一猛将，只是好像不被朝廷信任。”
“我也知道岳鹏举，他虽然勇猛，但只是一员将军。而项羽则是君主。我们现在缺的是有作为的君主。”
说着话，李清照举头北望，松开朱淑真的怀抱，口占了一绝：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朱淑真听了，拍手叫好：“好诗，好诗。姐姐词天下一绝，姐姐的诗也能独步海内。”
李清照却高兴不起来：“我也只能舞文弄墨罢了，也带不得兵，打不得仗。”
朱淑真道：“都是那帮君子大人，只让我们女人一辈子待在家里。特别是程颐程颢那些混蛋夫子们，还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我们女人读书，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
李清照手掩住朱淑真的嘴：“小声些，如今本朝的读书人，一大半都是二程的门徒呢。”
“我在姐姐面前才说，姐姐是我的知心人。在别人面前我是不说的。在我那个丈夫面前更不会说，他连二程是谁都不知道。”
说起丈夫，朱淑真恨得咬紧了牙。
她的丈夫名陈财，是个茶商，不懂诗词歌赋，学识只够记数算账。
“当初你双亲为何把你嫁给他呢？”
“我娘是不同意的，我爹做主的。他图彩礼丰厚呗。”
“你受苦了。”李清照再次拥抱了朱淑真。
朱淑真头枕在李清照胸前，感觉这一刻十分安宁，似乎身心都有了归宿。
如果生命永远在这一刻就好了。
“姐姐，你不要再嫁人了。您的亡夫赵郎算是好男人了，但也纳妾气你。张汝舟不如赵郎远甚，他对你如何，可想而知。”
李清照皱起眉头：“我现在也打不定主意，如果我是男子就好了。女人家一个人太难过日子。我守着许多北方带来的金石器物，我一个女人家看不住那些东西。十天前，就有盗贼来偷。还有人借着观摩的名义索取。
而且这张汝舟认识舍弟，舍弟也不反对我嫁他。”
朱淑真不再说什么，低下了头，紧紧拥抱李清照，只想感受片刻的温存与静谧。
她们的对话，都被不远处晴雯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