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绝望的清晨。
防御使府的书房内，早已不复往日的整洁威严。桌椅歪斜，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瓷片和打翻的烛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汗水与干涸血迹混合的腥臭味。这里，如同整个北凉关的缩影，凌乱而破败。
章子安独自一人，佝偻着身躯，瘫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主位椅子上。他看起来比前几日更加苍老和虚弱，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抽干了。嘴唇干裂得如同焦炭，上面布满了深深的血口子。
他的左肩上，胡乱地缠着一圈染血的布条，显然是在昨夜平定那场血腥哗变时受了伤，布条下隐隐有新的血迹渗出。
章子安如同惊弓之鸟，眼神涣散，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警惕。每隔片刻，他都会猛地扭过头，死死盯住房门口的方向，仿佛随时会有人破门而入，将他拖出去。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柄沾满了血污的佩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第六天了……整整六天没水了……”章子安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在无意识地呻吟，“渴……好渴……”
断水带来的生理痛苦，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每一次吞咽，喉咙都像被刀割一样疼痛。
“那帮……该死的叛徒……”章子安低声咒骂着，想起了昨夜那场几乎将他掀翻的哗变。虽然最终被他用最血腥的手段强行镇压了下去，但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仅自己受了伤，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地看到了，军心已经彻底散了，那些士兵眼中只剩下麻木和仇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肩膀上的伤口，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援兵……援兵怎么还没到？”章子安再次将目光投向北方，眼神中充满了焦躁和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难以抑制的恐惧，“王五回来都三天了……秃鹫……秃鹫他不是答应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时间，正一点点磨灭着章子安最后的希望。六天了，如果血狼部落真的有心支援，就算大雪封路，也该有些消息传来了。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城外狄仁杰大军那如同沉默死神般的压迫感，以及城内日益加剧的绝望和混乱。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开始在章子安心中盘踞、蔓延——他被骗了！秃鹫那个老狐狸，根本就没打算出兵！他收了自己的金子，却把自己当猴耍！
他被彻底抛弃了！郑虎背叛了他，现在连那些贪婪的蛮子也靠不住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绝望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了章子安的全身，让他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嘶吼，想砸东西，想将那个欺骗他的秃鹫碎尸万段！
但是，他不能！
章子安猛地用仅存的意志力，死死压抑住内心那即将喷薄而出的绝望和疯狂。他知道，自己是这座孤城最后的支柱，哪怕这支柱早已腐朽不堪。
一旦他表现出丝毫的绝望，一旦让手下那些残存的士兵知道连最后的援兵希望也破灭了，那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昨夜更加可怕、更加彻底的崩溃和哗变！
他必须撑下去！必须装作援兵还在路上！必须用谎言和虚假的希望，将这最后的局面维持下去！哪怕多维持一天，一个时辰！
章子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干裂的喉咙传来一阵剧痛。他强迫自己挺直了一些佝偻的脊背，试图找回一点昔日边将的威严。但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疲惫、恐惧和难以掩饰的绝望的眼睛，却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状态。
末路穷途，不过如此。
北凉关的第七个清晨，死寂如同瘟疫般笼罩着这座孤城。关内，绝望在干渴的折磨下悄然蔓延，残存的士兵如同行尸走肉。关外，联军大营却在经历了几日的“佯攻”和骚扰后，迎来了一种异样的平静。
然而，这平静并非意味着围困的结束，而是酝酿着一种更加致命的攻势。
在李存孝的亲自指挥下，数千名平阳军弓箭手，悄然来到了距离南门射程范围内的最佳位置。他们动作迅捷而肃穆，张弓搭箭，动作整齐划一，但与往日不同的是，他们箭袋中的箭矢，几乎每一支的箭杆上，都紧紧缠绕着一小块醒目的白色布条。
寒风吹过，扬起弓箭手们衣甲的边缘，也吹动着那些箭杆上无数的白色布条，如同招魂幡一般，在萧瑟的晨光下微微飘动。这景象，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李存孝立马于弓箭手阵列之前，目光冷峻地望着前方那座沉默的关城。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冰冷的决断。时机已到，该是给城内那些绝望的灵魂，送去最后一击的时候了。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令旗。
所有的弓箭手屏住了呼吸，将弓弦拉至满月，密集的箭簇组成一片闪烁着寒光的森林，齐齐指向北凉关那灰色的城墙和城墙后方。
“放——！！”
令旗猛然挥下！
嗡——！！！
如同成千上万只蝗虫同时振翅，密集的弓弦震动声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嗡鸣！
紧接着，遮天蔽日的箭雨，如同乌云般腾空而起！无数支缠绕着白色布条的箭矢，呼啸着划破天际，在空中留下一道道白色的轨迹，密集如雨点般，越过高高的城墙，射向北凉关内的各个角落——校场、营房、街道、甚至是一些守军聚集的墙垛附近！
嗖！嗖！嗖！嗖！嗖！
箭矢破空的声音尖锐而密集，却远没有之前投石车轰鸣那般震耳欲聋。它们如同死神的请柬，又像是从天而降的白色幽灵。
笃！笃！笃！
箭矢密集地钉在冻硬的地面上、营房的木板上、甚至是一些无人看管的物资堆上。箭尾的白色布条在寒风中猎猎飘动，如同无数只招摇的手臂。
这并非杀人的箭雨，而是传递信息的箭雨！
关内，那些原本麻木呆滞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密集箭雨惊得纷纷躲避，但很快，他们便惊愕地发现，这些箭矢似乎并非冲着他们而来，只是散落在各处。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在风中飘动的、显眼的白色布条所吸引。
上面……写了什么？
好奇、疑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预感，开始在死寂的关城内悄然蔓延。这场无声的“攻击”，其威力或许远胜过之前的任何一次冲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