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甄嬛又是害怕。怕皇上真的注意到浣碧,注意到那张与自己如此相似的脸。皇上对她的恩宠,本就引来无数嫉恨,若再添一个“容貌酷似”的浣碧,岂不是给了旁人更多攻讦的由头?更怕的是,皇上若对浣碧动了别的心思……还那层隐秘的血缘,会让她如芒在背,日夜难安。
甄嬛苦笑一声。在这宫里,亲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华妃的鞭子,太后的冷眼,皇上的喜怒,哪一样是“亲情”就能躲过去的?
她放下眉笔,接过流珠手里的安胎药,温热的药汁滑过喉咙,带着微苦的回甘。“罢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劫数。”
小腹里的孩子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安抚她的焦虑。甄嬛抚着肚子,眼底渐渐生出一丝坚定。无论如何,她都要护住这个孩子,护住甄家,也……尽量护住那个流落在外的妹妹。
翊坤宫的角门外,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槿夕将那盒螺子黛和一小盒紧致的胭脂塞进浣碧手里时,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子,粗粝得像砂纸。
“小主惦记着你,特意让我寻了这盒胭脂来。”槿夕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飞快扫过四周,确认无人后才继续道,“今儿个皇上八成会过来,你记着,务必让皇上瞧见你。不必说太多话,只把这胭脂往脸上匀些,露个面就成。”
浣碧捧着那方精致的锦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几个月在翊坤宫,她的手泡在冷水里浣洗衣物,早就冻得开裂;脸被华妃身边的太监推搡着晒过烈日,黑黄得褪了原本的肤色,那双曾与甄嬛相似的杏眼,也熬得布满血丝,只剩三分依稀的轮廓。
“谢……谢谢槿夕姑姑,谢小主……”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憋着不敢掉——在翊坤宫,掉眼泪只会招来更重的巴掌。
槿夕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这丫头在碎玉轩时,仗着是家生子,总爱跟自己别苗头,捧着甄嬛的几分纵容,连端茶的姿势都要抢着指点。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倒显出几分可怜相了。
“快回去吧,别让人看见了。”槿夕转身要走,又回头叮嘱了句,“胭脂别涂太厚,反倒显眼。”
浣碧点点头,攥着胭脂盒躲回杂役房的阴影里。她颤抖着打开盒子,里面的螺子黛泛着细腻的光泽,是她从前在碎玉轩都没资格碰的好物。她沾了点粉末往脸上拍,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对着墙角一面裂了缝的铜镜照了照——镜中人黑黄的脸上添了点红,非但不像甄嬛,反倒显得有些滑稽。
她的心沉了沉,可一想到华妃那淬了毒似的眼神,想到那些鞭子落在身上的疼,想到整天整夜在翊坤宫干不完的粗话累活,被其他宫女欺负排斥的处境,又狠狠咬了咬牙。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得抓住。
杂役房的阴影里,槿夕看着这一幕,悄悄退了出去。
暮色四合,翊坤宫偏殿的烛火刚点亮,曹琴默的宫女音红便掀帘而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小主,方才在西角门瞧见碎玉轩的槿夕了,鬼鬼祟祟的,像是刚从杂役房那边过来。”
曹琴默正对着铜镜描眉,笔尖的黛色在眉峰处一顿,她转过脸,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槿夕?她来翊坤宫做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只看见她在墙根下站了会儿,见着奴婢就往暗处躲,倒像是怕人瞧见。”音红答道,“要不要奴婢去查查?”
曹琴默放下眉笔,指尖轻轻敲击着梳妆台:“不必急。她既来了,总会留下些痕迹。你去看看,华妃娘娘宫里那个从碎玉轩来的浣碧,此刻在做什么。”
音红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回来了,声音压得更低:“小主,那浣碧竟在自己屋里用螺子黛呢!脸上似乎还涂抹了胭脂……。”华妃一向霸道强势,她是不允许下面的宫女用涂脂抹粉的,其中包括曹琴默也不许打扮的漂亮。
“哦?”曹琴默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倒是好福气。在翊坤宫当杂役,还能用上螺子黛、和胭脂,看来碎玉轩对这个宫女,当真是看重得很。”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主殿方向亮堂堂的灯火——想必华妃此时正想盼望着皇上来到呢。
“音红,”曹琴默转过身,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你去给华妃娘娘递个话,就说……奴婢有要事禀报,关于碎玉轩和那个浣碧的。”
音红一愣:“小主,这……若是惹得娘娘动怒,会不会牵连到咱们?”
“牵连?”曹琴默轻笑一声,“华妃娘娘正恨甄嬛恨得牙痒痒,咱们这是给她递刀子呢。你想,如果在翊坤宫看上了那个浣碧,这不是赤裸裸在打翊坤宫的脸吗?华妃能忍?”曹琴默虽然不是翊坤宫主位妃嫔,但好歹也是住在翊坤宫,甄嬛这样让浣碧勾引皇上,真真的是不怕华妃的报复,把翊坤宫的人往泥里踩。
她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支华妃赏赐金步摇簪在发间,声音里带着算计:“华妃得宠,咱们才能在翊坤宫站稳脚跟。她若气顺了,想起今日是咱们递的消息,往后少不了咱们的好处。至于甄嬛……她越失势,对咱们才越有利。”
音红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应声:“奴婢这就去。”
看着音红匆匆离去的背影,曹琴默走到铜镜前,看着里面自己妆容精致的脸。在这宫里,谁不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华妃骄纵,甄嬛得宠,她们斗得越凶,自己这些依附者才越有机会分得一杯羹。
不多时,音红便回来复命,说华妃让她过去。曹琴默理了理衣襟,缓步走向主殿。廊下的风卷起她的裙摆,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心里却已盘算好说辞——既要让华妃迁怒于甄嬛,又要显得自己只是“无心发现”,这其中的分寸,她向来拿捏得极好。
翊坤宫主殿里燃着银丝炭,暖得让人发困。华妃正对着镜子试戴一支赤金嵌红宝的凤钗,听到殿外通报“曹贵人求见”,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
“她来做什么?”华妃瞥了眼镜中映出的自己,鬓边的珠花晃出细碎的光,“没瞧见本宫正忙着准备伺候皇上用膳吗?”
颂芝在一旁为她理着发髻,轻声劝道:“娘娘息怒,曹贵人一向谨小慎微,这个时候来,许是真有要紧事。再说……”她压低声音,“方才苏公公不是说,皇上晚一点过来用膳,这个时候见曹贵人,她也见不到皇上的。”
华妃这才冷哼一声:“让她进来。”
曹琴默款步而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柔得像浸了蜜:“给娘娘请安。瞧娘娘这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了,想来皇上见了定会欢喜。”
“少来这套虚的。”华妃没好气地拨弄着腕上的玉镯,“有话快说,别耽误了本宫伺候皇上。”
曹琴默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沉了几分:“娘娘,臣妾方才听闻,那个从碎玉轩来的浣碧,竟在杂役房里用着螺子黛,还抹着名贵的胭脂……”
“什么?”华妃猛地转过身,凤钗上的红宝晃得人眼晕,“一个贱婢,也配用这些东西?”
“可不是嘛。”曹琴默叹了口气,仿佛很是不解,“臣妾听音红说,是碎玉轩的槿夕偷偷送去的,恰好皇上今儿个来,莫不是想法子在皇上面前露脸……”
她话没说完,华妃已气得浑身发抖,手边的茶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茶水溅湿了明黄色的地毯。“好个甄嬛!竟敢把翊坤宫当成她的地盘,让个贱婢来勾引皇上!”
颂芝连忙上前扶住她:“娘娘息怒,小心气坏了身子,待会儿还要伺候皇上呢。”
“伺候皇上?”华妃眼底喷出火来,“皇上就是被甄嬛那狐媚子迷昏了头!皇上刚要在本宫这个用膳,那个狐媚子就想让下人在翊坤宫勾引皇上。”
曹琴默适时地垂下眼,声音带着几分挑拨:“娘娘,甄嬛这是明着欺负您呢。一个宫女都敢在翊坤宫放肆,说到底,还不是仗着皇上的宠?”
这话正戳中华妃的痛处。她猛地一拍桌子:“传我的话,把那个浣碧给本宫抓过来!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勾引皇上”
“娘娘!”颂芝急了,“皇上马上就到了,这时候闹起来,岂不是让皇上烦心?”
华妃这才稍稍冷静,胸口依旧剧烈起伏:“那你说,就这么算了?”
曹琴默上前一步,眼底闪着算计的光:“娘娘别急。皇上今儿个在这儿用膳,咱们正好让皇上瞧瞧,甄嬛是怎么背着他在翊坤宫搞这些小动作的。等皇上问起,娘娘再‘无意’间提起浣碧用的螺子黛,还有槿夕的行踪……,定然会对甄嬛生厌。”
华妃眯起眼,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你是说……让皇上自己发现?”
“正是。”曹琴默笑得温婉,“娘娘只需在皇上面前提一句‘浣碧这宫女倒是伶俐,竟能得甄嬛小主这般看重’,剩下的,自有臣妾替娘娘说。”
华妃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万一皇上真的看上那个贱婢了,那么华妃的岂不成整个后宫的笑话了。“周宁海!”华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去把那个叫浣碧的贱婢给本宫绑回来!手脚都给我捆结实了,别让她在皇上面前乱吠!”
周宁海刚从外面进来,闻言连忙躬身应道:“奴才这就去办!”他看了眼一旁垂首不语的曹琴默,眼底闪过一丝鄙夷——这曹贵人就会耍嘴皮子,真到了要动真格的时候,还得看娘娘的决断。
曹琴默心头一沉,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恭顺。她原想借华妃的手敲打甄嬛,让两人彻底撕破脸,自己好坐收渔利。可华妃这性子,终究是沉不住气,竟要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动粗——这般鲁莽,怕是要弄巧成拙。
但她此刻哪敢多言?华妃正在气头上,多说一句便是引火烧身。曹琴默福了福身,轻声道:“娘娘有决断,臣妾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华妃连眼皮都没抬,挥了挥手算是应允。
曹琴默退出主殿,廊下的风灌进领口,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望着周宁海带着几个小太监急匆匆往碎玉轩方向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嘲。华妃啊华妃,你这般急躁,如何斗得过心思深沉的甄嬛?今日之事,若是闹到皇上跟前,最多是责罚浣碧几句,反倒显得你容不下一个宫女,小家子气。
可转念一想,她又笑了。斗不赢才好。华妃越是冲动,破绽便越多,将来若失了势,就会越依靠自己,让自己替她出主意。
回到偏殿,音红连忙迎上来:“小主,华妃娘娘真要绑浣碧?”
“嗯。”曹琴默坐下喝了口热茶,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她呀,是怕那贱婢真入了皇上的眼,抢了她的风头。”
音红不解:“那咱们……”
“咱们什么都不用做。”曹琴默放下茶盏,目光幽深,“等着看戏就是。周宁海去绑人,如果人死在了翊坤宫,甄嬛定然不肯善罢甘休。皇上今儿个在翊坤宫用膳,我们还是低调点为好。”
她要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当个看客。等华妃和甄嬛斗得两败俱伤,她再慢悠悠地出来收拾残局——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在夹缝里寻得最大的好处。
而翊坤宫主殿内,华妃正对着铜镜重新补妆,指尖划过唇上的胭脂,色泽艳得像血。“皇上看重甄嬛那狐媚子,不就是瞧着她新鲜吗?一个贱婢也想攀龙附凤,本宫偏要让她知道,这翊坤宫的门槛,不是谁都能踏的!”
颂芝在一旁为她梳理着头发,小心翼翼地劝:“娘娘,待会儿浣碧这个贱人,要如何处置?”
“处置?”华妃冷笑一声,“一个贱婢?妄图在翊坤宫勾引皇上,看来真是活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