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
室内烛火轻轻晃动。
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
顾青放下水杯，胸口那一股憋屈的怒意似乎也随之淡去，一时竟让她觉着有几分可笑。
“殿下……是在安慰我么？”
她不知为何，明明滴酒未沾，言语却不受控制，脱口而出，“我们这算是……自揭伤疤？”
这应该是最好笑的一件事了。
他与她并未熟悉到如此地步，他们可以闲聊奇闻异志，可以品评山川风貌，甚至可以畅谈天下大事，但像这样隐秘而又深痛的事情，本不该向对方道出。
可是，也许正因为他们并不熟悉，有些话才可以在不经意间提起，然后如同清风过耳，再无痕迹。
顾青拿起别箸点了点盘子边沿，“这些菜再不吃就凉了。”
她划下鱼腹上最嫩的一块放入他碗里，仿佛刚才的自艾自怨与针锋相对并未发生。
凤泽冷眼看她为自己布菜，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她讲出那番话。
他并未想过要安慰她什么。
已经发生的事情，感叹也好，懊悔也好，全都于事无补。
他只是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忍不住就想挑开她的伪装，看她是否还能冷静自若。
她果然生出了愠怒。
他其实比谁都明白如何掌控一个人的弱点，尤其是对于他并不信任的人。
他没有必要考虑对方的感受。
“顾青，”他没有动筷，“你不需要刻意讨好我。”
顾青手里的动作顿了顿。
“殿下多虑了，”她笑靥如花，带着凤泽从未见过的洒脱，“我是真心感谢殿下。”
天下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她心中的刺藏了太久，久到她以为已经融入骨血，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但今日，是她自己将它拔了出来，拿给别人看。
她有被人看穿的窘迫与恼怒，但更多的却是畅快与释怀。
她换了个杯子，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敬殿下！”
说完，不等凤泽举杯，她仰首一干而尽。
凤泽指尖动了动。
他可以拦下她这杯酒，却不知为何，又想听她酒后会说些什么。
但这一回，顾青竟然安安分分的。
喝完一杯酒的顾青也很意外。
瑶光闻上去清冽，原以为它会像成亲那晚的合卺酒一样辣喉，没想到入口竟然绵甜爽净，回味甘香。
凤泽见顾青的眼神再一次瞄向酒瓶，不动声色将它拿远了些。
他发现这个便宜王妃不但有吃零嘴的习惯，对酒似乎也有极大的兴趣。
他忽然明白顾青那晚为何会喝醉，她是真的在尝酒。
“你与人谈生意的时候也这样嗜酒？”凤泽问。
顾青端端正正坐回去，“我身子不好，宴席上没人会找我喝酒。”
她从不允许自己在生意伙伴面前失态，更何况她大力培养那么多的管事，需要她亲自出面的场合实在不多。
“按白桃的说法，外面的宴席都是给人看的，若要吃得舒坦，还不如自己在家煮一碗面条来得实在。”
凤泽看看她，“那今晚这顿饭，算是什么？”
顾青拨了拨鬓角的碎发，“那要看殿下愿意把它当做什么。”
她狡黠地笑了笑，“我陪殿下甘之如饴，至于殿下……我期待殿下也有甘之如饴的那天。”
这一晚，雍王府的主人很晚才回府。
除了隐在暗处的王府侍卫，没人知道他们殿下被雍王妃拉去逛了夜市。
其实，也不算逛夜市。
只是雍王妃从倦归楼出来以后，说什么也不肯马上登车。
她说很久没有见过这般热闹景象，她让雍王随着马车去街口等她，而她要从这头慢慢走过去。
雍王似乎有一瞬很想直接把她拎上马车，但偏偏在那时，被雍王妃勾住衣袖。
“要不我们一起走？”顾青说。
逛街这种事，总要人多才有意思。
凤泽本想拒绝。
两名侍卫已经来到离他们很近的位置。
他只要让他们盯住顾青就好。
但他一低头就见顾青两眼亮晶晶的，映着满街灯火，一看就是……酒劲上头。
她才只喝了一杯而已。
凤泽忽地想看她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只是走过去？”他低声问。
顾青郑重点头，看上去无比清醒。
“好。”凤泽拉开她的手，扯走袖摆，“你带路。”
顾青左右看看，嫣然一笑，“那你跟紧我。”
被晾在一旁的侍卫眼睁睁看着这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大街向前行去。
他们的王妃步履平缓，他们的殿下更是闲庭信步，悠然跟在王妃身后。
两人之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绯一紫的身影慢慢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清晨，天将破晓。
黄大夫正在院里打养身拳，师阳就抱着一堆物件过来。
他将它们放在石桌上，哗啦啦摆满一桌。
黄大夫收了拳，走过去，“这是些什么？”
“昨晚王妃给您老买的。”师阳面色复杂，“殿下让我一早送来。”
黄大夫乐了一声，“我看看。”
桌上琳琅满目，有画扇、彩雕、盆景，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铜人，铜人身上凿有数百小孔，正是对应人体数百个穴位，除此之外，还有几盒子干果蜜饯点心。
黄大夫拿着小铜人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这个好。”
他上次从顾青那里借来一本针灸图经，正愁没有地方练手。
“王妃说，夏侍郎险些难产，多亏黄老施以援手，这些东西都是送给黄老玩的。”师阳将原话转告。
黄大夫呵呵一笑，“这个王妃就是太客气了，上次明明已经给过谢礼，何必又送来这么多东西。”
虽然这些东西乍看上去不值多少钱，但每一样都是他的心头好。
黄大夫在宫中待了多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
这世上，肯花钱的人很多，肯用心的人却极少。
师阳见他乐得合不拢嘴，幽幽提醒，“黄老，拿人手短。”
“去！”黄大夫横他一眼，“再敢拿老夫打趣，下次你们侍卫营的人再来瞧伤，老夫就让你们试试新药。”
师阳连道不敢，“这不是羡慕您老嘛。”
他昨晚没当值，听说跟着殿下出去的那些侍卫，个个都得了一盒烤肉脯当宵夜。
若是普通的肉脯也就罢了，偏生是孙三娘家的。
那家每晚门庭若市，得排好一阵队才能买到。
就不知这队伍是王妃去排的，还是……
师阳想起今早凤泽让他给黄大夫送东西时的神情，决定还是不打听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