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省委政法委办公室,空气像被浸了冷水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青云坐在深棕色的真皮办公椅上,目光看着唐国富刚发来的消息。
“李娟车祸现场未发现刹车痕迹,肇事车辆为套牌车,已全城布控但暂无线索。”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眼底,让那片原本锐利的神色多了几分沉郁。
办公桌上摊着两份文件,左边是方东来的副省长提名审批表,照片上的方东来穿着警服,眼神坚毅,表格边缘已经签了省组织部的初审意见。
右边是江阳从清化发来的补充报告,林晓雨的笔录复印件上,“我不认识方杰”几个字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还附着高闯手写的备注:“林晓雨言辞有反复,提及赔偿时眼神躲闪。”
沈青云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沿,节奏越来越慢。
他太清楚这件事的分量了,方东来刚任省公安厅长不足两月,副省长提名公示期就在眼前,这个节骨眼上,侄子涉嫌强奸、关键证人横遭车祸,如果被有心人利用,不仅方东来的仕途会彻底毁了,汉东政法系统刚稳住的局面也会再次动荡。
“文春林……”
沈青云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脸色无比阴沉。
李娟的死太蹊跷了,偏偏在纪委刚要接触她的时候发生“意外”,背后如果没人推动,绝不可能这么巧。
可没有直接证据,一切怀疑都只是猜测,他觉得,自己必须找省委书记沙瑞明汇报一下。
这件事不能捂盖子,也不能乱查,得在“稳”和“透”之间找到平衡。
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玉兰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几片残瓣被风吹得打旋,像极了眼下纷乱的局势。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方东来发来的微信:“沈书记,清化那边的事有进展吗?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沈青云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回复了四个字:“稍安勿躁”,指尖却比刚才更凉了。
方东来还不知道李娟死了,这个消息,得由他亲口说,还是等沙瑞明定了方向再说?
思忖片刻,沈青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西装外套,仔细抚平衣襟上的褶皱。
他知道,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必须尽快见到沙瑞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否则夜长梦多,指不定还会出什么乱子。
…………
省委大楼的走廊铺着米白色的大理石地砖,下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斜切进来,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却照不透空气里的微妙张力。
沈青云的脚步声很轻,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却还是惊动了走廊尽头的省委办主任老周。
“沈书记,您这是要去找沙书记?”
老周手里抱着一摞文件,笑着迎上来,眼神却带着几分试探。
最近省委里风言风语不少,有人说公安系统要再出大事,有人说文部长和沈书记的矛盾要摆上台面,老周在省委待了二十年,最会看风向。
“嗯,有重要的事汇报。”
沈青云点点头,没有多言,脚步也没停。
老周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淡了几分,悄悄往沙瑞明办公室的方向瞥了一眼,心里嘀咕:“这时候找沙书记,怕是真出大事了。”
走到三楼沙瑞明办公室门口时,沈青云下意识地停了停。
门虚掩着,能看到里面透出的暖黄色灯光,还有钢笔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
他轻轻敲了三下门,里面传来沙瑞明沉稳的声音:“进来。”
沈青云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挂着的汉东省地图,红色的标记笔在京州、清化、岩台几个城市圈了圈,旁边还贴着几张写满字的便签。
沙瑞明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戴着老花镜,正在批阅一份文件,手边放着一个搪瓷杯,杯身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杯沿有些磨损,是他用了十几年的老物件。
“青云同志,坐吧。”
沙瑞明抬起头,摘下老花镜,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我刚还跟汉生同志说,下午想找你聊聊政法系统的稳定工作,你倒先来了。”
沈青云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文件,是《汉东省二季度经济工作汇报》,看来沙瑞明刚忙完经济口的事。
江阳之前说过,沙书记最近最担心两件事:一是经济增速,二是干部队伍稳定,现在方杰案正好撞在“干部稳定”的枪口上,汇报时必须更讲究分寸。
“沙书记,打扰您工作了。”
沈青云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直接开口说道:“今天来,是有件急事要向您汇报,关于省公安厅方东来同志的。”
听到沈青云的话,沙瑞明端起搪瓷杯喝了一口水,杯盖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他看着沈青云,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方东来?是他的副省长提名有问题,还是公安厅的工作出了岔子?”
“是他家里的事,牵扯到了公务。”
沈青云从公文包里拿出江阳的调查报告,递了过去,直接说的:“之前我们省政法委接到举报,声称方东来的侄子方杰涉嫌强奸一名叫林晓雨的女子,但报案后没多久,方杰就被无罪释放了。我让政法委和检察院组成了秘密调查组,去清化核实情况。”
沙瑞明接过报告,手指捏着纸页的边缘,慢慢翻看着。
他的动作很缓,目光却很专注,遇到关键处会停下来,眉头微微蹙起。
看到“方杰称林晓雨主动勾引”的时候,他的指尖顿了顿,
看到“清化市公安局局长张海涛签字释放方杰”的时候,他轻轻咦了一声,很显然有点意外。
“调查组刚有眉目,就出了意外。”
沈青云等沙瑞明看完之后,继续说道:“我们查到,林晓雨背后可能有人指使,这个指使人叫李娟,是京州一家传媒公司的老板。今天上午,省纪委刚准备接触李娟,她就在京州西郊的马路上被车撞死了,肇事车辆是套牌车,现在还没找到。”
“李娟死了?”
沙瑞明猛地抬起头,老花镜滑到了鼻尖,眼神里满是意外:“这么巧?”
“我觉得不是巧合。”
沈青云的语气肯定,对是沙瑞明解释道:“李娟和赵玉明有亲戚关系,而赵玉明您知道的,他一直对公安厅长的位置有想法,之前文春林部长也推荐过他。这次方杰案,从报案到释放,再到李娟突然死亡,每一步都太刻意了,我怀疑,这是有人故意设局,想陷害方东来。”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偶尔吹得窗帘轻轻晃动。
沙瑞明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杯的杯沿,目光落在地图上京州的位置,陷入了沉思。
沈青云能看到他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明显,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方东来是中央认可的干部,马上要升副部,这个时候被陷害,处理不好,不仅汉东省委要担责任,还可能引起中央的关注,甚至怀疑汉东的政治生态。
“你有怀疑对象吗?证据充分吗?”
过了足足五分钟,沙瑞明才开口,语气比刚才沉了几分:“青云同志,不是我不信你,但这种事,不能凭猜测。方东来要升副部级,每一步都得合规合法,不能有任何污点,也不能随便把人拉进来。”
沈青云心里一凛,瞬间明白了沙瑞明的意思。
沙书记不是不相信他的判断,而是需要切实可信的证据。
没有直接证据,就不能轻易把文春林、赵玉明扯进来,否则会被人说成“派系斗争”,反而打乱大局。
他定了定神,如实回答:“目前没有直接证据,只能从间接线索推断。只是知道李鹃和赵玉明有亲属关系。”
“间接线索不够。”
沙瑞明摇了摇头,把报告放在桌上:“现在李娟死了,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林晓雨。如果林晓雨能承认自己是被指使的,是诬陷方杰,那这件事就能定性为恶意陷害,方东来的清白也能保住,后续再查是谁在背后操作,也名正言顺。”
沈青云看着沙瑞明,心里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沙书记的思路很清晰,先稳住局面,再寻找突破。
李娟死了,没有直接证据指向文春林和赵玉明,此时若强行调查,只会打草惊蛇,甚至让对方反咬一口,说他们打击报复。
而林晓雨是案件的直接当事人,只要她松口,就能先给方杰案定性,排除方东来的嫌疑,之后再顺藤摸瓜,查背后的指使者,这样既稳妥,又不会引发太大的动荡。
“您的意思是,让调查组集中精力突破林晓雨?”
沈青云小心翼翼的问道,语气里带着试探。
“对。”
沙瑞明点点头,身体微微坐直,缓缓说道:“告诉调查组的同志们,不要急着查李娟的社会关系,也不要惊动其他无关人员,就盯着林晓雨。可以从她的经济状况入手,比如最近有没有大额资金流入,有没有和陌生人接触,找到她被指使的证据。”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方东来那边,你得跟他通个气,让他有心理准备,但不要让他插手调查,避嫌很重要。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做好公安厅的工作,别因为家里的事分心,影响了副省长提名的公示。”
“我明白。”
沈青云点头应下,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沙瑞明的定调,既给了他明确的方向,也给了他支持。
“还有。”
沙瑞明拿起桌上的钢笔,在报告上圈了张海涛三个字,缓缓说道:“清化市公安局的张海涛,先停职审查。不管他是不是故意释放方杰,程序上肯定有问题,先把他拿下来,也能给清化市局敲个警钟,避免他们再给调查组添麻烦。”
“好,我马上安排。”
沈青云应道,心里更佩服沙瑞明的考虑周全。
停职张海涛,既不会牵扯太多人,又能扫清调查组在清化的障碍,还能向外界传递严肃处理的信号,一举三得。
沙瑞明看着沈青云,眼神凌厉:“青云同志,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记住,稳是第一位的,汉东经不起再折腾了。有什么进展,随时向我汇报。”
“请沙书记放心,我一定处理好。”
沈青云站起身,语气坚定。
离开沙瑞明办公室时,夕阳已经西斜,金色的光线透过走廊的落地窗,把地面的大理石照得发亮,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卷着几片玉兰花的残瓣飘进来,落在沈青云的脚边。
他低头看了一眼,轻轻抬脚避开,就像这件事一样,既要避开不必要的动荡,又要抓住关键的突破口,才能一步步揭开真相。
汉东的政坛,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唯有稳扎稳打,才能在迷雾中找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