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永琏果然回来了，身边还跟着宝亲王。
父子俩一边背着手往正院走，一边说些简单的家常话，一问一答间，看上去分外和睦。
其实，这也算是府中的常态了。
宝亲王内宠不少，不过他本人还算拎得清。
虽然不知是他自己明白事理，还是慑于富察氏的权势，又或是因为他目前唯二的子嗣都出自正院，这才不敢搞那些抬举“真爱”的小动作。
但总之，府里这些年一直没闹出过什么宠妾灭妻的事儿来。
他在正院一脉跟前也一向是好声好气得紧。
每逢永琏归家的这一日，宝亲王也必会亲自去养心殿，先给老爷子请个安，再顺道把儿子接回家，一家四口共进晚膳，晚上便也就近歇在正院，好给福晋做脸。
按说今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细看之下便能发现，宝亲王的面色实在是不大好看，眉宇间颇含了几分轻愁。
福晋对这个丈夫关心有限，见状也只是指挥婢女为他脱去大氅，放到外间炉子上烘暖熏香，又命人预备上菜，最后才看似关怀，实则平淡地问了一句：“爷今儿是怎么了？”
她冷淡点倒也不要紧，反正宝亲王也不是个多么心明眼亮的人，压根发觉不了妻子的这点小心思。
他一直以为妻子就是这样端庄得体，规矩冷淡的人。
再说了，就算真有点什么，边上也还有个机灵又懂得转圜的璟瑟在呢。
璟瑟默默看向哥哥，见永琏默契地回望，又无声地摇了摇头，心里便清楚此事与哥哥无关，约莫是朝上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才叫阿玛这样气恼。
兴许，还累得他吃了皇玛法的挂落？
她转了转眸，随即笑嘻嘻地捧了一盏热茶过去，奉给宝亲王，“冬日寒凉，阿玛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待宝亲王接过茶盏，如她所言地抿了几口后，便又靠在阿玛身边，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直到宝亲王有些奇怪，却还是用温柔的语调问女儿，“璟瑟在看什么呢？可是阿玛脸上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璟瑟方直白地说：“是谁不听话，惹阿玛生气了吗？”
又摩拳擦掌道：“璟瑟替阿玛揍他！”
宝亲王听了，笑意更深，倒也没做隐瞒，毕竟，在场四人，福晋是背景雄厚的满族贵女，永琏和璟瑟则是老爷子的心头好，无论哪一个都是消息灵通的主儿，有些事就算他不说，他们也未必真就不知。
于是摸了摸璟瑟的头，又把永琏也招过来，让两个孩子都坐在自己近前，再看一眼旁边的福晋，叹气道：“还不是为着议和的事儿？准噶尔那帮逆臣野心太大了，成天在那狮子大开口，踩着老爷子的底线来，可不就叫他老人家震怒了？”
母子三人闻言便想，哦，果然是因为这事。
——也的确都是知情人。
大清与准噶尔早有宿怨，彼此都是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简单地说，就是准噶尔称霸之心始终不死，对漠北、漠南虎视眈眈，更是屡屡进犯，想要吞并大清的领土。
而大清虽是天朝上国，平时也不吝于厚待周边的番邦属地，但自己肯给与人家主动来抢总归是两码事。
更何况，寻常的金银珠宝、玉石顽器与一方国土又岂能混为一谈？
两边一个想占便宜，入主中原，一个想振威势，扬大清国威，这来来回回的，可不就掐起来了？
先帝爷当年为了遏制准噶尔发展的势头，甚至不惜三次征伐，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这才取了准噶尔时任首领噶尔丹的人头，阻击了准噶尔东进的步伐。
——虽然花费甚多，但成果也实在斐然。
老子这样能耐，当今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盼着能大发神威一回。
正巧准噶尔乖顺了二三十年，如今又有了冒头的迹象。
于是，雍正七年，举国之力，再征准噶尔。
只可惜，当今虽然勤勉，也的确做下了不少利国利民之举，可……在军事、外交上，他却是个实打实的门外汉。
雍正九年，和通泊之战，清军大败，八旗家家戴孝。
虽然后来有超勇亲王力挽狂澜，打了一次胜仗，为当今挽回了些许颜面，但说到底，家底打空了，人才也打没了，原本是想着一举平定准噶尔的，如今却打成了消耗战……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这仗归根结底就是失败的。
结果便是——为了尽快平事，皇帝甚至不得不应准噶尔所求，把熹贵妃所出的恒娖嫁了过去。
当然，国家大事是不会因为一桩婚事而更改的，所以，联姻归联姻，议和也还是得谈。
可谈判哪有那么容易？
左不过是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
宝亲王今儿先是听谈判的朝臣们扯皮，后又被熹贵妃请去了永寿宫，听养母话里话外地卖惨，打听恒娖的近况，最后又到了养心殿，被心气不顺的老爷子好一通发作……这一圈折腾下来，别说耳朵直鸣，就连脑瓜子都在嗡嗡作响。
“我看呐，”宝亲王说完，又灌下半盏茶，平了平气，无奈道，“这事儿一时半会儿是谈不下来的。”
还有的争呢！
福晋与两个孩子听了宝亲王的遭遇，既同情又好笑。
母子三人虽然有些可怜他，但现在还不到他们出头的时候，这里头也的确没有他们发挥的空间，便也没法给宝亲王出个主意，只能姑且安慰他几句，勉强哄他开怀。
当然，准噶尔议和虽是朝政大事，也的确叫皇帝、宝亲王等一干人挂心，可这事儿对永琏、璟瑟这两个稚儿倒是影响不大。
真要说起来的话，还不如苏格格诞子一事影响深远呢。
——雍正十三年夏，苏格格于乾西二所诞下宝亲王府二阿哥，永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