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章
“我对王蟾…”还真不好说,“恶心”便是对他散发的恶臭无病呻吟,“爱慕”便是强忍着痛苦逞能救援他,进忠愣愣地眨了眨眼,再度无可奈何地大笑着道:“约是折中吧,一半的爱慕掺杂一半的恶心,我真没有办法去细细评价他。”
“那你最后让他睡哪儿了?”嬿婉不知他内心踌躇于何处,但很快又发现了新问题。
他下意识地竟只想撒谎,但一刹那间流露出的躲闪眼神将他出卖了。嬿婉差点儿捶褥子跳起来:“不会吧?你让王蟾睡你床上了?”
“我…我帮王蟾洗完,自己身上也沾了不少污秽,又困得无力再洗刷自己,便与他隔得远远儿地将就着睡下了。”他莫名地面红耳赤起来,公主闭目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是存心来恶心我的吧,”公主笑骂着,还踹了他一脚,似忍无可忍一般咬牙道:“这王蟾究竟有什么能耐,怎就能让我额驸屈尊降贵迎他公然上榻呢?”
她这么称呼自己都已称呼得顺口了,他诚然想提出不妥,但见得她灿然闪烁的星眸,终究是当作了没听见。
“他还能有什么能耐…”总不能说他勒人勒的力气大,进忠沉默了片刻,实在憋不出一句好话,遂胡乱道:“他实诚,是个实心眼儿的。”
“譬如呢?”嬿婉估摸着他要语出惊人了,便捧哏似的逗他。
“他觉着我心善时管我叫活菩萨,觉着我阴毒时又叫我公夜叉,这可不是真性情么?”他忍不住存了一点私心,虽然王蟾看起来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但用词上他就是刻意了。
“不是,这听着可不是什么好话啊,我觉着你跟中了邪似的,王蟾真就这么好?”果真是石破天惊,嬿婉连强忍笑意都做不到,一壁抹着额角渗出的汗水一壁推搡他。
“我…我就是觉着甚好。”其实他心虚得紧,但他不敢说。
“行,活菩萨还算他唤得对,可这公夜叉…这是哪门子奇特的称呼?王蟾怕是个傻子吧,”她倒不是挑刺,而是怎么想都觉得太怪异了,忽而又灵光一现调侃道:“不过母夜叉倒是有,你下回问问他母夜叉是谁。”
是谁他不敢说,但他已笑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加之原本的困倦,他甚至感到眼前冒出了无数盘桓的星斗。嬿婉一见他此状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振袖出臂揪着他的衣襟直抽打,口中喃喃地嗔骂道:“一肚子坏心眼,下回定让春嬷嬷把你撵得远远的,再也不许你登堂入室!”
“嬿婉,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他既不逃也不以手遮挡,只是语气相当落拓不羁。
“没诚意!”巧士冠都被公主一把扣在了自己的头面上,他悄悄移开寸许,露出一只眼睛,仍在笑着。
“我平常有我四哥陪着,不要你这个便宜哥哥了。”嬿婉见他此状,当即又把巧士冠揭走了,轻轻一拎他的面皮“威胁”道。
四阿哥稀里糊涂被他忽悠之事仿佛还在眼前,此人简直蠢得他受不住。公主一提她四哥,他也是想笑的,但笑着笑着又笑不出了,毕竟哪怕结果不坏,可他在养心殿里也是吃足了惊吓。
“不能当嬿婉的哥哥,那就…”他拐着音调,顺势支起身子跪到她面前,故意垂头丧气地嗫嚅道:“奴才求公主恕罪,奴才的板子可否少挨几下?”
“准了。”她擒了枕头朝他轻巧地一拍,见他的身子猛一颤栗,登时掩口直笑。
“对了,你四哥现今完全没猜到是你烧的寿康宫,我想着还是继续瞒下去为妙。”又说笑了一会儿,当公主出言劝他早些回去时,他斟酌着还是告诉了她。
“你怎么知道?”她果然反问了,他不慌不忙拿出预想好的真假参半的说辞:“你皇阿玛把他传进养心殿里询问了有关审讯的事宜,从他给出的方案来看,他就不像猜到的样子。”
“不过你别慌,你皇阿玛最终没采用你四哥的法子,所以不会有事的,我们仍旧按原计划进行下去好了。”为使她放心,他用了郑重十足的语气。
“照你这么说,那就是仅差一点。”嬿婉迅速理清了他所要表达的意思,不由得捏了把汗。
“还不是全因你伪装得好,旁人绝对不会把你往这事上联想,连你四哥也不例外。”让她确知四阿哥现今的状态便达到目的了,他尽量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行,你快回去歇息吧。”再多留进忠就是白白让他损失睡眠的时间了,嬿婉几乎将他一路推行着送到了卧房门口。
他心下总有些不舍,但见公主执意如此便没有再坚持候着她入睡。望着她如云川曜魄?般莹亮的眼眸,他不好意思地一笑,轻声道了句:“嬿婉,你也早些安眠。”
“知道了,不叫你忧心。”她把巧士冠塞到了他手上,轻巧地一勾他的下颌。
他含着笑意出去,本以为要遇上慈文,可外头漆黑一片,显然慈文和春婵皆已回房睡下。
慈文的用意大抵是表示不拿自己当嫌犯一般处处监视着,可自己实际就是个最卑鄙无耻的淫邪阉人,他垂首缄默了片刻,旋即带了几分自嘲意味地笑了笑,快步出去了。
翌日下午,他在被皇上派出去给嫔妃送赏赐回来的路上见到了从慎刑司出来的澜翠。澜翠虽看着了无精神,但着实并未受什么伤。一眼瞥见了他路过此处,澜翠连忙凑上前来。
“进忠公公,他们没怎么审奴婢,奴婢就供了点儿与您探讨好的说辞,如今应该没事了,太谢谢您了…”她连连感激道。
澜翠此般恳切的道谢他有些受不住,忙截住她的话问道:“目前为止没有人安排你的去向吧?”
“没有,他们让奴婢先回春禧殿住着。”
“下一步得走稳了,永寿宫一时进不去,我会设法先把你往四执库里调了过渡些时日。待你去了四执库,记得一定要和管事的伊姑姑提一嘴说你与我熟稔,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他向澜翠叮嘱完后暂且放心地回了养心殿。
皇上用完晚膳后照常坐在桌前走马观花地翻折子,忽然想起了一事,出言将进忠唤来。
“进忠,朕安排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可还有哪座殿阁的防火用具配置得不够妥当?”皇上似笑非笑,眼睛盯在他面孔上不放。
慈文的分析确有道理,皇上暗示他借机查案的可能性几乎有八九成,幸好有了这番准备。他不动声色地躬身恭敬对答皆已妥当,又细细地把自己在各宫中的所见所闻如流水账般尽数地叙述了一遍。
“朕说什么你就不折不扣地去做什么,不错、不错。”他估摸着皇上此言有相当足的讽刺意味,但他无论如何都装作了愣是听不出,堆着谄媚的笑答道:“奴才谢万岁爷夸奖,为万岁爷排忧解难是奴才最大的份内事儿。”
“你下值后去一趟内务府吧,通知孙财尽快将春禧殿里多余的无主宫女拨出去,安排到缺人的空档上,一群人乌泱泱地哄在春禧殿里像什么话。”皇上抿了一口茶吩咐道。
“嗻,奴才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这个差事,他暗自发笑,面上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是啊,你最适合当的还是这样一板一眼的差事,旁的你也干不来。”
皇上若有所思,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着,他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奴才天性愚笨,全赖万岁爷您调教得好,才让奴才有了日常服侍您的恩典。”
正好替班的人来了,他行完礼便退下,一路走到内务府,刚巧见得孙财在吧唧着沾满了油的嘴巴吃烧鸡。
见是他来,孙财眉开眼笑,扯起一条鸡腿就往他手里塞。他推脱了半晌,才好不容易以晚膳吃得过撑为由躲过去了。
“万岁爷下旨让内务府安排春禧殿的无主宫女去别的地方当差,我寻思着他的意思应该是得尽快。”他开门见山地对孙财道。
“小意思,咱家马上取宫女名册来排布她们的去处,哪几个主子仙逝了咱家都心里有数呢,随便指派一下这事儿就办结了。”孙财说着,扭头唤一旁随侍着的徒弟去捧名册来。
“有个宫女之前给我塞了点银子,求我想想办法把她调到她已走好了后门的地方,我收了钱得办好事。”他颠倒黑白地对孙财轻声道,孙财稍稍一愣,猛一拍他肩膀:“忠爷,你小子也开始受贿了?”
“我哪儿是受贿呐?我这分明是与人为善彰显仁慈。孙爷您想,这宫女银子都花了,落在别处总不及落在她自个儿熟识的管事的手里吧,我这不是帮她是啥?”不得不说,大彘之力几乎可撼大树,他勉强嘿嘿地笑着,孙财夸张地颔首附和道:“是是是,咱们都是好心人。”
待小太监取来了记录调宫的名册,进忠迅速写上了将澜翠调至四执库。孙财在好奇心作祟下凑过来瞅,见是调到这样偏僻的去处,并非他想象中的宠妃宫里,便没再去向进忠打听。
第二日一早,就有内务府太监去春禧殿带走已无主子的宫女,澜翠立时反应过来进忠将此事速战速决了。她收拾好了仅有的几样衣物,听从管事太监的差遣独自一人去了四执库。
伊姑姑相当面善,但澜翠毕竟是头一回经历当差地点的调换,紧张得险些张口结舌,赶在伊姑姑开口询问她之前就一字不落地把进忠叮嘱过的那句话对伊姑姑说了。
“你这孩子,”伊姑姑觉着有趣,又不好当着她的面笑出声,毕竟她只瞅一眼就知澜翠究竟有多惶恐了,她温和道:“这儿的活不算特别重,你只管放轻松些。”
澜翠怯懦地应了声,伊姑姑领着她去屋里放衣物时想着寻个话题与她聊聊以缓解她的情绪也是好的,便顺口说了进忠留给自己的绝佳印象。
澜翠有些错愕,初来乍到对伊姑姑又不可能细问或反驳,只能连声搪塞过去了。
坚持着每日多遍抹药和仔细观察伤处的恢复情况,嬿婉感觉自己被灼伤的几个指尖已好了许多,仅有伤得最重的一两个指头略有些明显,其他几乎都可忽略不计了。
皇阿玛除了召额娘去养心殿侍寝过两次以外,一回都没有主动摆驾至永寿宫看她们。她估摸着进忠真的是日日严阵以待,就算无法拽走皇阿玛,至少也在不经意间悄摸用话术劝说过了,这才确保了这段时日的一再安全。
五姐几乎隔一日就会来一趟,她起初还有些胆战心惊,后来便笃定了五姐不至于掀开她的衣袖瞧她的双手,所以也不再畏惧了。
她与五姐的话题反复缠绕在四姐身上,也并非五姐一直提起,其实她自己也在无意识间总会为此忧虑一番,由此她们论着论着便会如出一辙地担心起四姐的身子。
手指既恢复得尚好,为何不去养心殿求见皇阿玛搏一搏。嬿婉送了五姐出门后,回想她提到的李常在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就心口发堵。说到底就是一句话的恳求而已,若皇阿玛不肯,那也算是彻底绝了她们的念头,至少不必为着“或许可以”而踌躇难安了。
抱着至少大半必须一试的信念,入夜后她照常安眠,梦里不再有烈火和惨死的宫女纠缠不休。她像是做回了梦中那座紫禁城里的寻常嫔妃,只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她明显见得自己的腹部高耸地隆起,已是身怀六甲之态,甚至能感受到阵阵胎动。
另一个纬度的自己作为嫔妃生养过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她起初并无不悦或是畏惧,只打算既来之则安之地体验这一场现实中可能会在几年后也不得不面临的开花结果。
她在殿内缓慢地行走着,身子沉重得她几乎直不起腰杆,她一手摁在自己的后腰处,一手轻轻抚摸被衣褂紧绷住的肚子。她只觉浑身上下都泛着一股不得劲的虚浮乏力感,吃力地挪步到软榻边坐下去,才感到稍好一些。
胃部一阵翻江倒海袭来,她捂住口鼻拼命地忍住,却在无意间弯弓了一会儿身子。
腹部似被压迫到了一般隐隐胀痛,连带着肋骨也开始疼痛难忍,她想赶紧直起腰,可后腰也如绑上了千斤重的沙袋,她一下用劲过大,坠疼得险些令她跌扑下去。
她狼狈地喘着气,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此时真正饱受妊娠之苦摧残的四姐。而且四姐的肚子明显大于梦境中的自己,四姐又是如何忍到今日的,她不敢再细想下去,此刻已觉通身毛骨悚然。
各人有各人的苦,四姐的苦她如今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比自己曾经想象的还要恐怖数倍。而正处在这暂时还不得解脱的苦难中的女子,孤零零地住在只与其结识了不到一年的夫家,与父母难以见面,更得不到至亲甚至好友的陪伴和宽慰,这该是如何深重的折磨。
许是因到底只处在梦境里,她对腹中的孩子并无多少感情,也没有因身边唯有几个面目不清无法交谈的宫人而郁闷,反倒是一个劲地推己及人,长久地沉浸在对四姐的怜悯和为其鸣不平之中。
梦很快就过去了,又是一日晨光熹微的清早。嬿婉默默地起身洗漱梳妆,后又反复观察自己的双手,暗想着拣日不如撞日,还是趁早向皇阿玛请愿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