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龛走到炕边。
他伸出手,按在女娃头顶。
女娃抖了一下,没躲。她眼睛很黑。
李龛闭上眼。
潘安喊:“李兄!不可!”
李龛没停。
他指尖有青光流过,很淡,像初春的柳絮。
青光顺着女娃天灵盖渗进去。
女娃脸上渐渐有了点血色。
李龛的脸色却白了一层。
他收手,睁开眼。
眼角多了几道细纹。
“带她走。”他对潘安说。
潘安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他冲过去抱起女娃,踹开摇摇欲坠的房门,消失在夜色里。
李龛转身。
屋外,地已不再是地。
深褐色的脉胳隆起,鼓动,像无数纠缠的血管。
三里坡的房屋正在塌陷,被那些脉胳吞没。远处兖州城上空,笼着一层污浊的血光。
血光中,立着一道巨大的影子。
那是血髅老祖,又不再是。
他悬在半空,下半身已与地底探出的、难以名状的巨大存在融为一体。
那是地龙的一截躯体,布满湿滑的、非石非肉的瘤节,缓缓蠕动,每一寸都在向下滴落粘稠的黑液。
血髅老祖垂着头,白发披散。
他缓缓抬起脸。
脸上已无眉眼,只剩两个深不见底的血窟窿,望向李龛。
“何必。”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地脉摩擦的混响。
李龛没答话。
他抽出腰间那把铜钱剑。
铜钱剑映着血光,微微发亮。
“断江仙,”血髅老祖的声音隆隆作响,“可远远不够。”
他抬手。
并非人手,而是由无数细小血虫聚成的、不断变幻形状的巨爪,朝李龛抓来。
爪风过处,空气里弥漫开铁锈与腐土的味道。
李龛没躲。
他向前一步,挥剑。
剑光很薄,一道赤色长线。
铜钱剑并不锋利,但这赤色长线却瞬间切开血爪。
血虫溃散,又迅速聚拢。
更多血爪从地脉中探出。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
李龛开始了动作。
他身形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脉胳鼓动的间隙,每一剑都斩在血爪凝聚的薄弱处。
红线纵横,在污浊的血色里切割出短暂的清明。
血虫簌簌落下,在地上扭动,化作黑水,又渗回地脉。
剑越来越沉。
血髅老祖与地龙融合的躯体在膨胀。那
些瘤节裂开缝隙,缝隙里探出细密的、苍白柔软的触须,触须顶端生着惨白的眼珠,无声转动,一齐盯住李龛。
被那些眼睛看着,哪怕根本不惧怕,可没来由的皮肉发麻,骨头缝里发酸。
李龛剑势缓了一瞬。
一条血色触须猛地缠上他左臂。
冰冷。滑腻。
李龛右手剑回削。
剑锋斩过,触须断开。
断口喷出灰白的浆液,溅在他手上,立刻灼出青烟。
左臂留下了一圈乌黑的印子,皮肉迅速萎缩。
血髅老祖的血窟窿“望”着他。
“滋味如何?”声音里有种空洞的讥诮。
李龛撕下一截衣襟,缠住左臂。
他吸了口气,再次举剑。
这一次,他剑尖向下,插入地面。
“镇。”
声音不高。
剑身青光大盛,顺着剑尖灌入地脉。
以他为中心,方圆十丈内的深褐色脉胳猛地一僵,停止了鼓动。
那些探出的触须也凝滞在半空。
血髅老祖的身形晃了晃。
“有点意思。”他说,“这李家的法没有特定的路数……你这铜钱剑却耍得跟那剑道门道的一般。”
他抬起那由血虫聚成的双手,缓缓合拢。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满足的、令人牙酸的吞咽声。
兖州城方向,血光骤然浓烈了数倍。
先前隐约的哭喊声,在顷刻间,化作了滔天的悲苦!
哀嚎,嘶鸣,惨叫,死亡……
半边兖州,都似乎成了血池地狱一般。
……
潘安正在街边飞奔。
便不知何时开始,这所有房屋的上空,便出现一道血色的圆轮。
潘安怀里抱着的那女娃,终于停止了生机的流逝,睁开眼,
“丑叔……我爷爷呢?”
潘安顿了顿,“你爷爷他……”
他想不出来什么好的借口。
他现在只想将女娃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回去帮李龛的忙。
可那血色圆轮挂在头顶,如何也不能安生。
潘安的耳边出现了巨大的嗡鸣声。
直到这声音叫他耳膜破裂,什么也听不到,那些惨叫,哀嚎,全都化成耳鸣。
潘安愣住了。
这路上逃难的百姓,被那血光照到之后,便血肉飞速消磨,跑了几步,竟化作了枯骨。
他瞪大眼睛,目之所及,所有的生灵都在死去。
一个抱着孩子跑得妇人,被石头绊倒了,摔倒在地。
血光即将吞没她。
她同最前面的潘安大喊道:
“少侠!救救我儿!”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怀里的半大孩子丢去。
潘安听不清任何声音。
但本能让他接住了那孩子,撒腿就跑。
可这小子牙口也利索,竟是狠狠咬了潘安手掌的虎口。
吃痛松手,那小娃娃竟溜了下去,一边迎着那红光跑,一边奔跑:
“娘!!”
嗡。
直到红光闪过,什么都不存在。
潘安两眼失神,拼上所有的力气飞奔。
直到了跑出了兖州,那红光终于照耀不到他了。
他安置好薛老汉……血髅老祖的孙女,便往兖州而去。
那小女娃拽住潘安的手:
“丑叔,不要去,危险……”
潘安虽然看不懂小女娃在说什么,但他却猜到她会说什么。
“你李叔一个人在城里,我得去帮他。”
潘安用力一咬,咬破了手掌,拔出了一截指骨。
稍加打磨,变成一根钉子的形状。
他丢给女娃。
“遇上歹人、诡祟、野兽,便用这钉子钉他!”
说罢,身影便消失不见。
……
兖州城上。
血髅老祖已经没了人形。
取而代之的,是地龙躯体更剧烈的蠕动,和节节攀升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身形又膨胀一圈。
血窟窿里,亮起两点暗红的光。
“十五万生灵入腹……”他缓缓道,“食祟仙天圆之境,终于成了。”
压力如山压下。
面前的李龛膝盖一弯,铜钱剑散落一地。
嘴角猛地迸出血线。
他抬头,看着那非人的巨大存在。
“血髅老祖,你屠戮十五万生灵,可想过入了冥府,当受何苦?”
血髅一笑,
“李兄弟,我已是食祟天圆,解仙不出,我便无敌于世间。
十五万人而已,助我长生,也便算有了大用。”
李龛发出一声哀叹。
“本世子眼拙了,后悔当初不在那酒楼,一剑斩了你。”
“不过,天大的篓子,我李家人,也能兜……”
李龛向前一步,嘴角血线凝滞。
周身衣袍一震。
他随手捻来一根香柱,噼啪开始燃烧。
“请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