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罗大纲仍在犹豫,苏三娘心中火起,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转冷,带着无尽的悲愤:
“老罗,有些事,我本不想再回想,怕自己……难受。”
“可今天,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得不说了。”
她仿佛要用尽力气,才掀得开内心那块从未愈合的伤疤。
“我在上京城,管了几年女营。”
“外面的人,包括你们这些常年在外征战的,恐怕都以为那是什么‘姐妹互助’、‘女子也能为神国立功’的光鲜地方。”
“那我告诉你,不是!”
“那根本就是个披着‘姐妹营’、‘女馆’漂亮外衣的活地狱!”
“是专为神国诸王、侯爷、高官们像挑拣牲口、货物一样,挑选女子的地方!”
“是供他们淫乐、役使的地方!”
罗大纲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震惊与难以置信。
“可即便这样,”苏三娘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冷,
“每次有上官奉了某王、某侯之命,来营里‘选人’。”
“姐妹们还是赶紧打水洗净脸面,翻出箱底最好的一套衣裳换上,拼了命把自己收拾齐整……都盼着能被挑中。”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滔天的恨意:
“你说!是姐妹们不知廉耻,自甘下贱,天生就喜欢被人当牛马、当货物一样挑选吗?!”
罗大纲被她眼中的怒火灼得心头一痛,用力摇头,喉咙发紧。
“因为在那女营里,”苏三娘冷笑起来,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我们这些从桂省紫荆山就跟出来的老姐妹,因为‘资历老’、‘劳苦功高’,每日能有六两米!”
“刚够熬两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饿不死而已!”
“那些后来从各地强征、裹挟来的女子,每日只有三两!当做喂鸡!”
她的语速加快,情绪激动,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泪:
“可她们干的都是什么活?”
“跟营官关系好些的,能分到纺纱、织布这些‘轻省’活。”
“剩下的,就得去运粮担土,挖壕筑城,烧砖制瓦,农忙时还要到几十里外,去拉犁,耕田,插秧,收割!”
“多少从江南征来的姐妹,裹着小脚,走路都费劲。”
“可做慢了,监工的鞭子就抽上来!活活疼死、累死、饿死的姐妹,我见得还少吗?!”
“死了,一张破草席一裹,丢到城南乱葬岗,去喂蛇虫鼠蚁!”
罗大纲听得浑身发冷。
“所以,大家才都盼着被挑走。”
“哪怕出去是端茶递水,铺床叠被,伺候人……”
“再苦再没尊严,还能苦过这个连牲口都不如、随时会无声无息死掉的地狱吗?!”
苏三娘双手捂脸,泪水滚落。
她猛地抹去泪水,再开口时,声音里的悲愤已化作冰冷的刀刃:
“老罗,你竖起耳朵听清楚了!”
“当初在桂省传J时,他们是怎么对着咱们这些穷兄弟、苦姐妹说的?”
“‘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天下一家,同享太平’,‘人人平等,男女平等’……”
“说得多好,多让人热血沸腾!咱们就是信了这些,才把命豁出去,跟着他们一路杀出来的!”
她猛地站起身,因激动愤怒而浑身发抖,指着东面上京城方向:
“可到了上京呢?诸王一顿宴席,耗费几千两雪花银!”
“睡的床是金丝楠木,铺的盖的是苏杭绫罗绸缎,用的杯盘碗盏,都镶着珍珠宝石!”
“他们宫里用的马桶,都是镶金的!”
“这是我到神王府应差时,亲眼所见的!”
“但凡他们肯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点,就够多少姐妹吃一顿饱饭、穿一件暖衣?”
“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我是想明白了,我们不过是他们构筑享乐江山的砖石与柴薪,是生来就该把一切供奉给他们的奴隶!”
她转向罗大纲,直视着他震惊的眼睛:
“罗大纲!你告诉我!这就是你要尽‘忠’、要守‘义’的对象吗?!”
“这就是咱们提着脑袋、死了那么多兄弟姊妹,要换来的‘人间天堂’吗?!”
“如果到了现在,你还转不过这个弯,还要抱着那套‘忠君报国’的鬼话不放。”
“还要为了那点可笑的‘忠义’和‘身后名’,拖着这几千跟你出生入死的弟兄,往火坑里跳——”
她浑身颤抖,眼泪汹涌而出,声音嘶哑:
“我苏三娘看不起你!!我替上京城外乱葬岗上,那些屈死的累累白骨,看不起你!!”
房间一片寂静。
只有油灯偶尔的噼啪声,和苏三娘压抑的抽泣。山风掠过庙顶飞檐,如泣如诉。
罗大纲如遭雷击,彻底怔住。
结婚数年,他从未见过妻子如此悲愤欲绝,如此尖锐地撕开一切,将血淋淋的真相摔在他面前。
这个平日爽利睿智的女子,内心深处,竟藏着这样深重的创伤与恨意!
而她所揭露的,仅仅是她亲身经历的一角。
神国那辉煌殿宇之下,究竟埋着多少人间惨剧?
信仰的殿堂,在眼前轰然坍塌。
他猛地起身,一把将颤抖不止的苏三娘,紧紧搂进怀里。
她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软化,把脸深深埋在他衣襟里,痛彻心扉地嚎哭起来。
他紧紧搂着她,手掌轻拍她的后背,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膀,投向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
灯火昏黄,映出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在苏三娘的哭声中渐熄,化为灰烬。
良久,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定:
“三娘……”
他松开怀抱,双手扶住她肩膀,看着她泪痕斑驳的脸。
眼神里不再有迷茫痛苦,只剩下大彻大悟后的平静与决心。
“你说得对。”他一字一顿,如同铸造新的誓言,
“是我糊涂,钻了牛角尖。总想着‘背叛’这个名头,怕坏了‘忠义’的名声……”
“却忘了,我们当初,为什么提着脑袋起来造反。”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提高:
“阿七说得对,不是为了给哪个‘神王’作威作福的!”
“是为了让天下像咱们一样受苦的人,能有一条活路!能吃饱饭!能穿暖衣!能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
他胸中那股堵了多年的郁结之气,豁然贯通。眼前一片清明。再无犹豫。
路,只有一条。心,已然澄澈。
“不是我们背叛了他们,”
罗大纲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是他们先背叛了咱们这些老兄弟,背叛了天下的穷苦人!”
说罢,他放开苏三娘,转身出门,大步流星走向庙门口。
门外,夜色浓稠如墨,山风凛冽。
他对着因听见房内动静、误以为他们夫妻吵架,而站远了些的执勤亲兵,沉声下令:
“吹号!召集所有卒长以上军官,立刻到山神庙正殿议事!不得有误!”
“是!”亲兵一个激灵,挺胸应命。
低沉的号角声,“呜——呜——”地响起,穿透沉沉夜雾与寂静,在经里山这个小山村上空回荡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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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大家继续支持。本章的标题并非瞎起,如果按神王的本意,就是这么个制度。只是前期被东王和翼王抵制,所以实施得断断续续的,但上京城,却是被折腾惨了。
今天继续三更哈,将罗大纲的故事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