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廊庑庭院,却带不走翼王府里的沉闷。
府邸深处,书房的窗棂半开着。
桌角点着一支残烛,火苗被漏进的细风撩拨,明明灭灭。
将满屋的书籍、舆图,连同桌椅的影子,都映得晃动不安。
张遂谋垂手立在书案一侧,大半个身子隐在昏暗中。
他年约四十,面皮微黄,颧骨略高。
因常年埋首文书,眼睛熬成了深度近视,鼻梁上架着一副铜边圆框眼镜。
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得像淬过火的针,此刻正紧紧盯着窗前,那沉默的背影。
身为石达凯心腹、翼王府‘元宰’(首席谋士),此人性情阴鸷,思虑缜密,手段果决狠辣。
与留守安庆、擅长治军理政的曹伟人一样,是翼王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此番随翼王进京,名义上是协助处理文书案牍,实则专司细作情报。
是翼王在这诡谲漩涡里,最倚重的一双眼睛,一把藏在袖中的利刃。
烛芯“噼啪”轻爆一声,炸开几点火星。
窗前的人,终于动了。
石达凯转过身,烛光勾勒出他高大强健的轮廓。
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眉宇间却积着化不开的疲惫与沉郁。
昔日挥斥方遒的锐气,被这上京城的重重帘幕与无形枷锁,磨去了大半。
“晦明,”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次的消息……来源可靠么?”
张遂谋推了推眼镜,点了点头。
动作很轻,却带着毫不迟疑的肯定。
“可靠。是侯前芳从神王府中探得,由每日外出采买蔬果的厨娘王婆带回。”
“侯前芳……”石达凯咀嚼着这个名字,脸上掠过一丝极复杂的表情。
像是厌恶,又掺着几分荒谬,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苦笑,
“竟是他。”
这个人,他太清楚了。
侯前芳出身桂省桂平县,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母亲是当地徭人巫医。
十几岁时,家道败落,他被卖到梧州一个戏班子。
在那鱼龙混杂之地,他不仅学了一身察言观色、逢迎拍马的本事,更练就了高超的乔装易容之术,且秘密加入了拜天帝会。
道广二十九年,因在一次堂会上,将杨琇青“天父下凡”时的威风模样,模仿得惟妙惟肖,竟入了东王法眼,被收为贴身亲信文书。
从此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东殿吏部尚书,掌管机要。
此人最擅长的,便是谄媚。
在东王跟前,他永远躬身垂首,言必称“九千岁圣明”;
对北王韦昌徽等实力派,则顺着东王心意,极尽打压嘲讽之能事。
上京事变那血腥一夜,他因奉命巡查粮仓,未在东王府,侥幸躲过一劫。
事后便如人间蒸发,杳无音信。
待到韦党伏诛,此人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怀里揣着一本他亲笔撰写的《暗簿》,直呈神王御前。
那簿子里,密密麻麻记录着,杨琇青与韦昌辉诸多大逆不道的行为。
诸如杨琇青早已暗中命人制备天子冕旒、勘定“天父”登基大典的仪程日期;
韦昌徽府中,私藏绣有五爪金龙的天子袍服,其人日夜焚香祝祷,盼着“真龙附体”……
桩桩件件,言之凿凿,细节详尽。
再配合他前东殿吏部尚书、核心圈内人的身份,这些指控,便凭空多了几分难以撼动的“权威”。
彼时神王刚用最血腥的手段,清除了权力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正急需一套能向天下、向惶惑的信众交代的“正义说辞”。
侯前芳这份《暗簿》,简直是瞌睡递来了枕头。
神王不仅当即赦免了他“从逆”之罪,更将他留在身边听用,视为能“揭露奸佞”的忠直之士。
而在此后神王与翼王日渐尖锐的角力中,侯前芳更是将揣摩上意的本领,发挥到极致。
凡是翼王主张的,他必寻由驳斥;
凡是神王流露出对翼王不满的,他必添油加醋,鼓动风潮。
不过半年光景,他便成了神王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行走内殿,畅通无阻。
这样一个八面玲珑、品行龌龊的墙头草,传来的消息……
石达凯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张遂谋看着翼王的神色,知他疑虑未消,轻轻叹了口气。
“王爷,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了。”
他压低声音,趋前一步,烛光在他镜片上反出两点幽光,
“这侯前芳……早已是西军军情局的人了。”
石达凯猛地转过头来,瞳孔微缩。
“若非如此,”张遂谋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动窗外无形的耳朵,
“消息如何能传递到王婆手里的,这其中要经多少关节?”
“单凭他一个侯前芳,纵有通天手段,可能办到?”
他顿了一顿,看着石达凯的眼睛,
“此次若非事关王爷生死存亡,为了取信于我等,他们……恐怕也不会暴露这颗埋得如此之深的钉子。”
石达凯沉默了。
下午时分,神王府的确派了一名穿戴整齐的承宣前来,口传神王“御谕”。
言及宁国府军情紧急,清妖骆秉彰部攻势凌厉,杨辅清部独木难支。
命他明日巳时正刻入神王府,共商御敌方略。
言辞急切,合乎情理。
他当时虽觉突兀,却也未曾细想。
如今看来,那“共商方略”的殿堂,恐怕已布成了擒杀他的刑场。
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如同风中之烛,剧烈摇晃起来。
但他仍挣扎着,试图抓住那一点微光。
“会不会……是侯前芳,或者神王,行打草惊蛇之计?”
“诱我等自乱阵脚,妄动出逃,他们便可趁机坐实我‘畏罪潜逃’、‘图谋不轨’的罪名?”
这念头,与其说是理性的分析,不如说是内心深处,对那个“天兄”,最后一点可悲的幻想。
“王爷!”张遂谋见他至此仍心存犹豫,不由急了起来,
“这份情报,是西军军情局上尉任刚,亲自在菜市口转交给王婆的!”
“为了确保取信于您,他才透露了侯前芳的身份!您……您还要疑心么?”
“任刚……”石达凯喃喃重复这个名字。
一个相貌普通、甚至有些木讷的中年汉子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那是萧云骧首次秘密与他联络时,派来的信使。
其人言辞直接,甚至有些冲撞,但目光坦荡,毫无畏惧,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
最后一点希冀,轰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