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天意乎?人谋乎?”
方知远长叹一声,声音沙哑,
“武阳用兵,已臻化境……此战,我军败矣。”
他知道,不仅庆州之围已解,这五万精锐的覆灭,更意味着战略主动权已彻底易手,魏阳在东南方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
“传令……撤军吧。”
方知远无力地挥了挥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各部交替掩护,能撤出多少……是多少……保全实力,以图……将来。”
这道命令下得无比艰难,却又是眼下最理智的选择。
残余的魏阳军,如同退潮般,在各级将领的收拢下,丢弃了所有辎重营寨,狼狈不堪地向着北方溃逃,逃离了这片让他们遭遇惨败的战场。
庆城之围,终解!
武阳踏入那座几乎化为废墟的庆城,看着断壁残垣,看着相拥而泣、劫后余生的军民,看着被亲兵搀扶着、却依旧试图向他行军的赵甲,他快步上前,一把紧紧扶住赵甲的手臂。
“赵将军!辛苦了!庆城能存,你们与守城将士,居功至伟!”
武阳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虎目之中亦有热意涌动。
他当即下令,重赏所有守城将士,厚恤阵亡者家属,并亲自探望伤员,巡视城防。
庆城内外,虽然弥漫着悲戚与伤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劫难后的生机,以及对武阳和靖乱军发自内心的拥戴。
然而,战争的棋局,从不因一隅的得失而定全局。
方知远,这位魏阳首席谋士,在经历了庆州的惨败后,展现出了惊人的冷静与韧性。
他迅速收拢溃兵,与北部山区的蒙骜残部取得联系,同时,做出了一个极其冷酷而精准的战略转向——彻底放弃在短期内与靖乱军争锋,转而集中所有能够调动的力量,猛攻因祁天承被调离而群龙无首、内部矛盾重重的楚烈军!
他亲自快马加鞭,赶往陆安郡前线,与焦躁不已的东方霸汇合。
“方先生,庆州……”
东方霸瓮声瓮气,语气中带着不满与疑惑。
方知远直接摆手打断,眼神锐利如刀,再无半分之前的颓唐。
“庆州之败,已成定局,悔之无益!当务之急,是楚烈!祁天承被庸主所忌,调离前线,此乃天赐良机!楚烈军心涣散,将帅失和,正是我军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击溃其主力,彻底收复陆安郡,甚至兵临楚烈国境的大好时机!”
东方霸闻言,眼中凶光毕露。
“先生所言极是!那帮楚烈软蛋,没了祁天承,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不错!”
方知远语气森然,
“无需奇谋,集中你我所能调动的一切兵力,强攻!碾压!七日!我只给你七日时间,我要看到楚烈军的帅旗被踩在脚下,我要看到陆安郡全境,尽插我魏阳玄鸟旗!”
在方知远的统一筹划和东方霸的疯狂进攻下,失去了灵魂人物祁天承的楚烈军,根本无力抵抗。
熊亮虽拼死力战,但独木难支,指挥不灵;
熊炎则一心保存实力,不断下令后撤,更是加剧了混乱。
七日!
仅仅七日!
曾经还能与东方霸打得有来有回的楚烈军,遭遇了一场毁灭性的、碾压式的大败!
主力被彻底击溃,伤亡惨重,将领或死或降或逃,溃不成军。
东方霸乘胜追击,不仅迅速夺回了之前被祁天承稳定战线后失去的所有城池,更是横扫整个陆安郡,将楚烈军彻底赶回了国境线以内,兵锋直指楚烈腹地!
消息传出,天下再次为之侧目。
魏阳虽然在池州郡和庆州接连受挫,损失了蒙骜这支主力和数万精锐,但在东南方向的陆安郡,却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几乎打断了楚烈军的脊梁!
楚烈王都内,楚烈王面对如此惨败,惊怒交加,却又束手无策,只能连连下旨严令边境坚守,同时内心深处,那因听信谗言调回祁天承而产生的悔恨,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而武阳,在庆州刚刚安排好防务、抚慰完军民,正准备挥师北上,扩大战果时,便接到了楚烈军惨败、陆安郡尽失的紧急军情。
他站在庆州城头,遥望东南方向,目光变得无比深邃。
方知远这一手“断尾求生”,集中力量打垮相对较弱的楚烈,极大地改变了整个东南地区的战略平衡。
未来的局势,非但没有因己方的连续胜利而变得明朗,反而更加波谲云诡,暗藏杀机。
他与方知远,与整个魏阳的较量,从这一刻起,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的阶段。
陆安郡的焦土尚未冷却,断壁残垣间零星的火苗仍在跳跃,仿佛在诉说着不久前那场决定性的惨烈厮杀。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焦糊气味,幸存的魏阳士兵们脸上混杂着胜利后的亢奋与劫后余生的茫然,机械地清理着战场,将楚烈军遗弃的兵甲旗帜堆成小山。
然而,在这片刚刚易主的土地中心,那座原本属于楚烈军统帅的、如今已被魏阳玄鸟旗覆盖的中军大帐内,气氛却与外面的混乱和松懈截然不同,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铅灰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帐内,魏阳首席谋士方知远,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青衫,只是那平日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此刻也布满了血丝,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忧虑。
他站在一张几乎铺满整个帐幕的巨型东南地域军事舆图前,细长的木杆在舆图上几个关键区域沉重地划过。
方知远的目光首先钉死在舆图东部,那片被标注为“池州郡”的区域。
原本属于魏阳的深红色,此刻已有近半被刺眼的淡蓝色覆盖,尤其是“青阳”那个节点,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魏阳的版图。
“丞相,东方将军,诸位同僚,”
方知远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沙哑,却像冰冷的锥子,清晰地刺入帐内每一个高级将领,尤其是主位上那位如同洪荒凶兽般散发着骇人压迫感的东方霸的耳中,
“庆城之败,五万儿郎血染沙场,夏侯杰将军殉国,青阳之战蒙骜大将军身负重伤,武道根基恐受影响……此乃我魏阳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之重创,切肤之痛,刻骨铭心!”
木杆重重敲在青阳的位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东线!武阳!此人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其趁蒙骜大将军轻敌,行险一搏,水陆并进,奇袭青阳得手,如今携大胜之威,据坚城,拥强兵!其麾下赵甲,擅守坚韧,段枭、项莽,勇猛善战,更有诸葛长明此等阴险之徒为之羽翼,出谋划策!反观我军,新败之余,士气低迷,精锐折损,更兼蒙骜大将军需长期静养,无法视事……东线,已非进取之地,转为战略防御,固守待变,是为眼下唯一可行之策!若再贸然浪战,恐有倾覆之危!”
他的分析冷酷而精准,没有丝毫掩饰失败的惨痛,也没有丝毫低估对手的强大。
帐内众将,包括一向桀骜的东方霸,都沉默着,脸色难看,却无人出言反驳。
青阳之败,如同冰水浇头,让他们从之前势如破竹的狂热中清醒了过来。
木杆随即移向舆图中部,划过太湖等星罗棋布的水域。
“中线,靖乱军主力虽被庆州、池州战事牵制,暂时无力大举北犯。然,不可不防!蓝延煜于东至整训水军,已初见成效。此处水网纵横,沼泽密布,不利于我北方铁骑驰骋,却易守难攻。若能依托此地利,构建稳固防线,亦可成为阻隔武阳兵锋之天然壁垒,使其不敢倾力西顾或肆意东进。”
最后,木杆带着决然的气势,猛地落在舆图西部——那片代表刚刚被血战收复的陆安郡以及更西侧、广袤的楚烈国疆域上。
方知远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冰冷如寒铁,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西线!”
他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
“相较于根基渐稳、士气正旺、更有武阳这等枭雄统帅的靖乱军,楚烈,才是我们眼下最致命、也最有可能被我们一击致命的弱点!祁天承被其昏聩君主猜忌,调离前线,不知所踪!楚烈军新遭我陆安郡重创,主力溃散,十不存五!”
“其国内,二公子熊亮与三公子熊炎争权夺利,内斗不休,君疑臣,臣畏君,军令朝发夕改,士气涣散如沙!此非寻常战机,此乃天赐良机!是我魏阳弥补东线巨损,重振国威,甚至开疆拓土之唯一捷径!”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东方霸,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力。
“唯有在西线取得突破性胜利,夺取楚烈富饶之地,掳其人口,获其资源,方能填补我军亏空,重聚将士信心!方能让我魏阳,在这乱世之中,依旧屹立不倒!甚至,更加强大!”
东方霸虬髯怒张,胸腔剧烈起伏,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硬木案几上,杯盏震落,汁水横流。
“操他娘的!东边那帮阴险老鼠,仗着有点小聪明,偷袭得手!老子迟早拧下武阳那小儿的脑袋当尿壶!西边这些软蛋孬种,正好让老子杀个痛快,用他们的血,洗刷庆州的耻辱!先生,你说,怎么打?老子全听你的!”
方知远对他的狂暴反应毫不意外,沉声道。
“当务之急,乃调整全局战略部署!稳住东线,构筑中线,主攻西线!三线并举,方能扭转乾坤!”
他目光转向帐下一位神色沉凝、臂膀还裹着渗血绷带的中年将领。
此人是蒙骜最为倚重的副将,玄通,性格沉稳,作战勇猛而不失谨慎。
“玄通将军!”
玄通立刻踏前一步,甲叶铿锵,抱拳肃立。
“末将在!”
“蒙骜大将军伤势极重,非静养不可痊愈。我已安排最妥当之人,护送大将军前往岳西城。那里环境相对安稳,医药齐全,利于大将军康复。”
方知远语气极其郑重,带着托付重任的意味,
“东线防务,自即日起,由你玄通,全权统摄!我将池州郡境内所有残存兵力,以及后续补充之兵员,共计十万兵马,尽数交予你手!”
他木杆点在舆图上岳西、桐城等几个尚未丢失的北部城池。
“你的任务,非是进攻,而是坚守!是钉死在那里!依托这些尚未被靖乱军染指的城池险隘,深沟高垒,加固城防,广布哨探,采取绝对守势!你的目标只有一个:确保东线不再丢失一寸土地!确保岳西、桐城一线,如同铁桶,让武阳无隙可乘!你可敢向大王,向本军师,立此军令状?”
玄通深吸一口气,感觉肩头仿佛压上了千钧重担。
东线局势之恶劣,他比谁都清楚。
但此刻,望着方知远那信任而又不容置疑的目光,他猛地一抱拳,声音嘶哑却坚定如铁。
“末将玄通,谨遵军师之命!必竭尽所能,肝脑涂地!十万将士,与岳西、桐城共存亡!东线若失,末将提头来见!”
“好!东线交给你,我放心!”
方知远重重颔首,随即目光转向另一位身着紫色文官袍服,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精明与算计的老者——魏阳丞相,庞涓。
庞涓并非纯粹文臣,早年亦曾随军参谋,对军务并不陌生,且其背后代表的文官集团及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一直试图在军中扩大影响力。
“丞相大人。”
方知远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与权衡。
庞涓抚着颌下长须,微微颔首,神色平静无波。
“方军师有何安排,但讲无妨。”
“中线水域,连接东西,关乎魏阳腹地安危,其战略地位,目下尤显突出。”
方知远木杆在太湖区域划动,
“此地水网密布,陆战难以施展,却正是遏制靖乱军可能北上之关键。庞丞相老成谋国,深谙政略军务,更兼德高望重,能调动地方资源。恳请丞相移驾,亲驻太湖,总督中线一切防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