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周过去。
时间在密集的训练和比赛中被压缩成模糊的色块，胜利的喜悦和复盘的疲惫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职业选手生活的全部。
YS.A的第三场比赛，赢得比前两场更加轻松。
如果说之前他们是靠着谢无争滴水不漏的指挥和对新版本的深刻理解在打，那么这一场，他们已经开始展现出一种名为团队的东西。
YS.A以一种近乎碾压的姿态，拿下了小组赛的三连胜。
赛后，网络上的风评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YS.A有点东西啊，打得也太整体了。”
“mirror这个指挥真的恐怖，感觉对面每一步都被他算到了。”
“雪松和周毅的配合越来越好了，未来可期！”
训练室里，队员们也在享受着胜利带来的轻松氛围。
周毅正眉飞色舞地跟Scope吹嘘自己刚才那个极限一穿二的操作有多帅，穆雪松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清秀的脸上漾着浅浅的笑意，偶尔会插话，补充一个被周毅忽略的关键细节。
谢无争只是靠在电竞椅宽大的靠背上，目光温和地掠过眼前这群鲜活的面孔，一抹极淡的笑意在他唇边晕开，却未曾抵达眼底。
他的视线穿过庆祝的人群，最终定格在训练室的另一块大屏幕上。
那里直播的，是YS一队的比赛。
他们的对手，是公认的小组鱼腩，一支谁都想从其身上啃下三分的“经验宝宝”。
所有人都以为这会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但比赛的进程，却让所有YS的粉丝都捏了一把冷汗。
比分一直死死地咬着，交替上升。
YS这边，每一次得分，都像是从泥潭里硬生生拔出来的，充满了挣扎和血性。
而每一次失分，几乎都源于显而易见的团队裂痕，沟通的延迟，补枪的犹豫，战术执行的偏差，像一道道丑陋的疤痕，烙印在队伍的肌体上。
谢无争的眉头，从比赛开始就没松开过，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大脑在飞速运转，几乎是同步地在进行着场外复盘。
这个前压太冒进了，侧翼完全暴露给了对方的狙击手。
闪光弹投掷的时机早了至少两秒，除了白了队友的屏幕，毫无作用。
为什么不补枪？他在犹豫什么？明明可以双杀的！
他一半的意识留在了YS.A热闹的训练室，另一半，则早已飘到了那个虚拟战场，站在林锋的身边。
比赛最终是赢了。
赛点局拿到了一个堪称惨烈的比分。
赢下的那一刻，是林锋凭借一己之力，在1v3的残局绝境中，用三发极致的点射，强行扭转了败局。
当屏幕上跳出“VIctoRY”的字样时，YS的选手席上，没有欢呼，没有拥抱，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韩游摘下耳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卫星用力地捶了一下桌子，满脸懊恼。
陈浩的眼圈红红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只有林锋，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然后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赢得太难看了。”周毅停止了吹嘘，喃喃自语。
是的，太难看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场胜利，更像是一块遮羞布，勉强掩盖住了YS内部已经溃烂流脓的伤口。
它没有带来任何喜悦，反而将那些深层次的问题，更加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
那天晚上，谢无争在基地走廊的尽头，遇到了王勇。
教练独自一人站在窗边，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烟，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疲惫的脸。
“睡不着？”王勇看到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嗯。”谢无争走到他身边，也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尼古丁的味道在肺里打了个转，却没能抚平心底的焦躁，“恭喜，拿到了首胜。”
“首胜？”王勇自嘲地笑了笑，将烟头按熄在窗台的烟灰缸里，“你管那叫胜利？那他妈的叫林锋一个人拖着四个灌满了水的沙袋，在泥地里爬了三公里。”
“问题还是很大。”谢无争说。
“何止是很大。”王勇又点上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你知道最让我绝望的是什么吗？”
谢无争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是林锋的改变。”王勇看着窗外的夜色，缓缓说道，“自从上次跟你聊过之后，他真的变了很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言不合就开骂。他会试着去跟那几个新人沟通，会耐着性子给他们讲战术，甚至会在他们失误之后，主动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他开始学着去迁就他们，去适应他们的节奏。有好几次，我看到他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打法，去配合卫星那个愣头青的瞎冲。他打得很难受，很憋屈，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棱角，磨平了。他不再是那把锋芒毕露的剑，他想把自己变成一面盾，去保护那些还不成熟的队友。”
“可是……”王勇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可是他们不懂。他们把林锋的退让，当成了理所当然。他们看不到林锋为了迁就他们，牺牲了多少东西。他们只会觉得，哦，队长变好说话了，那我是不是可以打得更自我一点？”
“这支队伍，已经从根上就烂掉了。”王勇狠狠地将烟头摁灭，“林锋越是想把他们捏合在一起，他们就散得越快。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谢无争沉默地抽着烟，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的心情。
“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王勇苦笑着，“是不是我们都老了？跟不上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了？还是说，属于我们的那个时代，真的已经过去了？”
“没有过去。”谢无争的声音坚定，“只是遇到了一点麻烦。”
“麻烦？”王勇摇了摇头，“我怕这个麻烦，会把林锋最后那点心气，都给磨没了。”
第二天下午，没有训练赛安排。
谢无争独自一人坐在电脑前，反复拖动着进度条，研究着一队的比赛录像。门被轻轻推开，江嘉明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进来，将其中一杯放在谢无争的桌上。
“速溶的，将就一下。”他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谢谢。”谢无争笑了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很烫。
“三连胜，感觉怎么样？”江嘉明的声音很随意，像是在闲聊。
“还行。”谢无争回答，“磨合得比想象中快。”
“是啊，都说你带新人有一手。”江嘉明笑了笑，喝了口咖啡，目光温润，“周毅那小子，现在打得越来越有章法了，雪松也比以前敢操作了。温章和Scope就更不用说，两个老油条，在你手底下焕发第二春了。”
他的话语里，全是真诚的肯定与赞扬，不带一丝虚伪的客套。
谢无争没有接话，他知道江嘉明今天来，不会只是为了夸他几句。
果然，江嘉明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了谢无争的脸上：“你是不是，想去一队？”
谢无争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看着屏幕上的林锋的Id：“有想法。”
他没有否认，也不想否认。
因为他知道，在江嘉明这种心思剔透的人面前，任何否认都是苍白无力的。
“但是……”他又补充道，“这对我们来说，不公平。”
他说的是“我们”，指的是YS.A这支由他一手带起来的队伍。
指的是周毅，是穆雪松，是温章，是钱宇，也是江嘉明，是Scope。
他们因为信任他，才聚集到了一起。
他们把自己的未来，都赌在了他的身上。
如果在这个时候，在队伍刚刚走上正轨的时候，他选择抽身离开，那算什么？
背叛吗？
江嘉明听完他的话，却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意外，反而带着一种欣赏：“你不需要承担那么多东西，YS.A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你手把手去教的幼儿园了。”
“他们已经学会了怎么自己走路，甚至开始学着奔跑。你教会了他们所有能教的东西，剩下的路，需要他们自己去走。”
“而且……”江嘉明顿了顿，“你觉得，你留在这里，对他们就真的公平吗？”
谢无争的身体僵了一下。
“你每天坐在这里，看着另一支队伍的比赛录像，为另一支队伍的失利而揪心。你嘴上在指挥着YS.A的比赛，但你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
“你以为他们感觉不到吗？周毅他们是年轻，但他们不傻。他们能感觉到你的心不在焉，能感觉到你笑容里的勉强。”
“你留在这里，对他们来说，不是守护，而是一种无形的枷锁。他们会因为你的存在，而下意识地依赖你，无法真正地独立。他们也会因为你的分心，而感到困惑和不安。”
是啊，公平吗？
谢无争感觉自己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尽职尽责的队长，一个可靠的兄长，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原来，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昨天晚上，我跟宇哥，还有教练，我们三个聊了一下。”江嘉明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端起咖啡，轻轻吹了吹热气，“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是我们共同的结论。”
“宇哥的原话是：操，这还用讨论？他老婆在外面让人按在地上摩擦，我他妈能眼睁睁看着？抄家伙上啊！小谢不去，我他妈都想亲自上了！”
谢无争愣了一下，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因为长时间戴耳机出现了幻听。
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剪裁合体的手工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精英”、“专业”、“冷静”等标签的男人。
经理他……会说脏话？
就好像你天天看的《新闻联播》，主持人突然在结尾的时候来了句“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我****”。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江嘉明骂人，尽管只是转述。
江嘉明似乎很满意谢无争脸上那副呆滞的表情：“我只是转述，逐字逐句，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的客观转述，而且，钱总最开始决定投资战队，就是为了你。”
谢无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江嘉明看着他：“从你还在他那里当二台主播，第一次引起全网开挂风波的时候开始，他就有了想法。”
“他跟我说过很多次，他说，他这辈子见过太多有天赋的选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泯然众人。有的是因为伤病，有的是因为心态，更多的，是倒在了资本和合同的坑里。”
“他说，他觉得你不该只待在那个小小的直播间里。你的天赋，应该在更大的舞台上发光。”
“他想看你开开心心打游戏，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站在这个世界上最高的那个舞台上，捧起那个最亮的奖杯，不想让你的天赋被埋没。”
钱宇不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商业回报，也不是想利用他打造什么电竞帝国。
他只是单纯地，像一个爱才惜才的兄长，想看到他好。
“所以。”江嘉明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对我们来说，你的快乐和你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YS.A是我们共同的心血，但它绝对不是你的牢笼。”
“如果一队那个位置，能让你飞得更高，能让你离你的目标更近，那我们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地，为你推开那扇门。”
谢无争的眼眶控制不住地有些发热，低着头，看着咖啡杯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那些压在他心头好几天的心事，在这一刻，仿佛被江嘉明这番话，轻而易举地解开了。
他不需要承担那么多。
他的身后，站着一群愿意为他付出，为他扫清障碍的朋友。
“二队的指挥。”江嘉明的声音适时地响起，“现在雪松学得已经很不错了。他很有大局观，虽然在一些细节的处理上还比较稚嫩，但给他足够的时间和比赛去锻炼，他完全有能力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指挥。”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真正去承担起所有责任的机会。而你，就像一棵太大的树，只要你还在这里一天，他就会下意识地躲在你的树荫之下，永远也长不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参天大树。”
“我们讨论了一下。”江嘉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将话题引向了最关键的部分，“谁跟你交换，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