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击失败
加迈城又称卡盟城，此刻在铅灰色的雨幕里沉默着。
那不再是远眺时模糊的轮廓，而是近在咫尺、散发着死亡寒气的实体。
粗粝的混凝土墙面被雨水冲刷得发黑，如同巨兽湿漉漉的鳞甲。
无数个黑洞洞的射击孔，像恶鬼的眼睛，阴森地俯视着城下泥泞的开阔地。
空气里除了雨水的土腥，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硝烟、铁锈和某种陈腐血腥的怪异气味，
那是堡垒经年累月吞吐杀戮后沉淀下来的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迫击炮！
给老子砸！
掩护步兵冲锋！”
刘团长嘶哑的吼声在临时挖掘的、泥水横流的团指挥所掩体里炸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焦灼。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座沉默的巨兽，拳头砸在铺着地图的弹药箱上，震得水杯里的浑水泼洒出来。
“嗵！嗵！嗵！”
“轰！轰隆——！”
113团所有的二十几门60毫米和十二门81毫米迫击炮率先发出怒吼，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砸向加迈城的外围工事和疑似火力点。
爆炸的火光在雨幕和城墙上短暂地撕开昏黄的口子，泥浆碎石四溅。
炮击的硝烟味瞬间浓郁起来，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
“侦察连！上！
跟一营！冲开缺口！”
古之月的声音穿透雨声和爆炸的余音，冰冷如铁。
他猛地一挥手，苏北口音斩钉截铁。没有时间犹豫，没有重炮掩护，只有用人命去填，去试探这铁壳子的软肋。
“弟兄们！跟老子上！”
徐天亮那标志性的金陵腔此刻没了半点嬉笑，只剩下破釜沉舟的狠厉。
他抄起汤普森冲锋枪，第一个跃出了湿滑的泥坎。
侦察连残存的六十多条汉子，连同113团一营的士兵，如同决堤的灰色浊流，在迫击炮弹炸起的泥幕掩护下，吼叫着冲向那片死亡的开阔地。
“杀啊——！”
“拿下加迈！”
泥浆瞬间没过了脚踝，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打着冲锋的士兵，顺着钢盔流进脖颈，带走体温。沉重的装备在泥泞中成了累赘。
视野被雨水和硝烟模糊。
冲锋的呐喊声、沉重的喘息声、泥浆飞溅的噗嗤声，交织成一片悲壮的背景音。
五十米…三十米…
突然！
死寂的城墙上，如同沉睡的毒蛇睁开了千百只复眼！
“哒哒哒哒哒——！”
“咚咚咚咚——！”
“嗵！嗵！嗵！”
“叭勾！叭勾！叭勾！”
无数道猩红的火舌，毫无征兆地从那些黑洞洞的射击孔里狂暴喷吐而出！
九二式重机枪沉闷如擂鼓的咆哮声、歪把子轻机枪急促的扫射声、掷弹筒发射特有的闷响、三八式步枪尖利刺耳的攒射声…
瞬间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覆盖了整个冲锋路线的死亡火网！
灼热的弹道在昏暗的雨幕中拉出无数道耀眼的、致命的红线！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钢铁墙壁！
“噗噗噗噗…！”
子弹撕裂肉体、穿透骨骼的闷响连成一片，压过了雨声！
鲜血在冰冷的雨水中瞬间炸开，绽放出刺目的猩红花朵！
士兵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
有的被重机枪拦腰打断，上半身还在泥泞里徒劳地爬行；
有的被密集的步枪弹打得浑身筛子般抖动；
有的被掷弹筒近距离爆炸掀飞，残肢断臂混合着泥浆高高抛起，又重重砸落！
“卧倒！快卧倒！”
凄厉的喊叫声瞬间被狂暴的枪炮声淹没。
开阔地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
冲锋的洪流被硬生生遏制、切割、粉碎！
泥泞的土地被滚烫的鲜血染红，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形成一片片暗红色的、黏稠的血沼。
浓烈的血腥味、硝烟味、内脏破裂的恶臭，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形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呕的死亡气息，铺天盖地！
“连长！一营长中弹了！”
小周带着哭腔的尖利川音在古之月耳边响起，像根针扎进鼓膜。
古之月死死趴在一个被炮弹炸出的浅坑里，泥水混杂着血水浸透了他的前胸。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却冲不掉眼中那焚心蚀骨的怒火和刻骨的寒意！
他眼睁睁看着冲锋的弟兄像草芥一样被收割！
他看到徐天亮被一梭子机枪弹压得抬不起头，趴在泥里破口大骂；
看到郑三炮抱着歪把子试图还击，子弹打在城墙上只溅起几点微不足道的火星；
看到赵大虎拖着一个肠子都流出来的兄弟往后爬，脸上全是泥和血，分不清是谁的…
“狗日的…铁棺材…”
古之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苏北口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鹰隼，透过雨幕和弥漫的硝烟，死死锁定城墙上一处火力最猛、喷射着火舌的重机枪射孔！
那射孔的位置刁钻，正好压制着冲锋队伍的左翼，收割着生命。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血腥灌入肺腑。
他猛地从泥水里半跪起身，不顾嗖嗖飞过的子弹在身边溅起泥点！
手中的春田步枪稳稳架在坑沿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枪托紧贴腮帮，冰冷的触感让狂跳的心脏强行压下一丝。
雨水顺着枪管流下，模糊了准星。
他闭上左眼，右眼死死盯住那个不断喷吐死亡火焰的黑洞！
“砰！”
枪身沉稳地一退。
滚烫的弹壳跳出，落在泥水里嗤嗤作响。
射孔里的火舌猛地一滞！
一个身影歪倒。
“砰！”
第二枪！
另一个试图补位的机枪副射手脑袋猛地向后一仰。
“砰！砰！砰！…”
古之月的手指如同机械般稳定而迅速地扣动扳机！
拉栓、上膛、瞄准、击发！
动作快得几乎只剩下残影！
每一次枪响，都伴随着城墙某个火力点瞬间的哑火！
他像一台精准的杀戮机器，无视了周围呼啸的子弹和不断倒下的战友，眼中只剩下那些喷射死亡的黑洞！
一个…两个…三个…他心中默数着。
点射压制步枪的射孔，重创歪把子阵地，再次点名重机枪手…子弹打光了！
他闪电般卸下空弹匣，从湿透的子弹带里摸出一个新的，拍入枪膛，拉栓上膛！
动作一气呵成！
“砰！砰！砰！…”
射击继续！
第七个！第八个！
当第八个火力点（一个正在疯狂投掷手雷的掷弹筒组）被他精准的点射打哑时，他手中的春田步枪枪管已经烫得几乎握不住！
“白磷弹！掩护撤退！”
后方，传来刘团长几乎撕裂喉咙的吼叫！
“咻——！”
“噗——！”
几发带着独特尾音的迫击炮弹越过冲锋队伍的头顶，狠狠砸在城墙前方不远处的泥泞地上。
没有剧烈的爆炸，只有沉闷的爆裂声和瞬间腾起的、浓得化不开的、刺鼻呛人的白色烟雾！
这烟雾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雨水中竟也顽强地迅速扩散开来，形成一道厚厚的、翻滚的烟墙，暂时遮蔽了城墙上日军的视线！
“撤！快撤！”
“拖上伤员！
快走！”
趁着这宝贵的、用无数生命和古之月神乎其技的枪法换来的喘息之机，残存的士兵们连滚带爬，拖着、背着、架着还能动弹的伤员，如同退潮般仓惶地撤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