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情人眼中出西施的缘故吧,华悦觉得朽灵之森的月色,总带着有别于其他地域的独特温柔。
月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林间洒下细碎的银辉,草木的淡香混着泥土的湿润气息,随着晚风轻轻漫过每一寸土地。
华悦跟在洛溪身后,踩着柔软的苔藓与落叶,不紧不慢的走着森林中开辟出的通路。
只是刚转过一个弯,就听见头顶传来“卟嘞卟嘞”的轻唤,抬眸看去,就见几只小木灵从树枝间探出头来。
见华悦和洛溪注意到了他们,小木灵们欢快地晃了晃头顶的叶子、笑呵呵的凑上前来与他们打招呼。
水汽凝成的露水落在他的发梢,水汽凉丝丝的,却让华悦忍不住弯了嘴角——
他们碰上的,正是某支负责巡夜的小木灵护卫队。
华悦下意识勾起嘴角,指尖轻碰了碰某个小木灵的叶片,那孩子立刻亲昵地探头向前,主动蹭了蹭他的指尖。
其他小木灵们羡慕的看了同事一眼,就眼神希冀的盯着他看,华悦无奈,都给几个孩子用生命能量呼噜了遍头。
小木灵们:(舒服的不知天地为何物了.jpg)
“工作辛苦了。”
直到华悦的慰问声响起,小木灵们这才如梦初醒的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摆了摆叶子,打起精神来。
在与他们挥手告别后,便利落转身钻进树林深处,专注于分配的工作来。
华悦与洛溪继续往前走了没多远,耳畔逐渐传来“哗啦”的轻响,应该是靠近了一条溪河。
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几只角金鱼从清澈的溪水里跃出,鳞片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他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又落回水里,溅起的水花沾在岸边的水草上,投下一片细碎的流光。
水草间还藏着几只莲帽小童,他们顶着碧绿的莲叶,正偷偷往华悦这边看。
见他望过来,如惊弓之鸟般,立刻把莲叶往下压了压,却压不住心中的好奇,便又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模样憨态可掬。
洛溪无声走上前,触手轻点了点水面,角金鱼们像是受到了邀请,围着她的指尖游了几圈,与她笑着回应着什么。
华悦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面上带笑,安静注视这方小天地的闹腾。
角金鱼们很快结束了与洛溪的谈话,在沉入水底前,不约而同的朝着华悦的方向摆了摆尾巴。
见华悦怔愣半晌,当真挥着手做出了回应,角金鱼们心满意足的落回水中,“哗啦”的响动不绝于耳。
“布莉。”(那些孩子说很高兴看见你,今晚他们一定会做美梦。)
角金鱼摆着尾巴沉入水底的“哗啦”声,仿佛仍滞留于耳边,洛溪的心灵感应便轻轻落了下来。
华悦先是愣了愣,目光还停留在水面泛起的涟漪上,没太明白“做美梦”和“看见自己”之间,有什么切实的关联。
“布莉。”
(‘因为爸爸妈妈们说过,每天,不论白日还是黑夜,领主大人都会看着我们。
有领主的守护,那些可怕的东西都不敢露面,所以,今晚一定仍是个美梦。’那些孩子是这么说的。)
直到洛溪把孩子们的话转述出来,他才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心口,指尖下意识蜷了蜷,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爸爸妈妈们说……领主大人会看着我们?”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溪岸边的风还带着水汽的凉,可华悦的脸颊却慢慢热了起来。
“我……”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温软的棉花,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
是该说“我没做什么”,还是该说“谢谢你们”?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声轻轻的笑,带着点无措的腼腆。
他下意识抬手挠了挠耳后,指尖碰到发烫的皮肤,才惊觉这份暖意的来源——自己竟然有些害羞了?
洛溪看着他这副因为一句感谢,就自己把自己哄得开心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柔了。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继续沿着小径往前走,好多留给华悦一点消化情绪的时间。
……
这场夜游,比他所想的要热闹许多。
看着所有路径的尽头,遗蜕那足以占据所有生灵视野的庞大身躯,华悦倏的释然的想着。
林间的风渐渐收了些,连远处虫鸣都轻了几分,月光把遗蜕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铺满了身前的空地。
华悦望着那截与自己本相同源的枝干,视线悬在半空,终究没敢落下——
树皮上的纹路像一道道沟壑,刻着岁月的痕迹。
新生的嫩芽从枯朽的缝隙里钻出来,嫩得能掐出水,却偏要顶着老枝的沉重,倔强地朝着月光生长——
表面是沉静的、不动声色的,可内里藏着的,是新生的渴望,也是旧伤的沉重。
风彻底停了,连虫鸣都敛了声息,整个森林仿佛都在为这场沉默的对峙驻足。
华悦的目光,从嫩芽移到粗壮的主枝,再落到深深扎进泥土的根系——
祂的根系在地下蔓延,与森林的每一寸脉络相连,用实际行动无声地诉说着 “我从未离开”的事实。
可他看着祂那“永不下垂的头颅”,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像根刺,扎得他胸口发闷。
〖遗蜕,我的化身啊。〗
华悦在心里默念,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看着森林里的草木枯荣,看着小木灵们长大,看着洛溪从幼崽长成如今的模样……
你旁观了这么久,是不是早就忘了,什么是挣扎?什么是痛苦?〗
遗蜕依旧静静地矗立着,迎着月光,连一片叶子都没晃动。
仿佛这些情绪与祂无关——仿佛他的挣扎,在祂漫长的存在里,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尘埃。
“你是不是也忘了,当初我是怎么把你留在这儿的?”
华悦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以为你会陪着我,会在我迷茫的时候给我答案,会在我痛苦的时候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可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望着遗蜕永不下垂的头颅,恍惚间,话语的脑海中闪过复数记忆片段——
他想起天王交流赛,大吾坚定而明快的选择;他想起长此以往,米可利无声的等待;
他想起,亚克夏秘境里,玛纳霏最后落在他怀里的重量,想起祂眼中释然的亮光;
他想起……
他忽然想起中央石碑,想起〖记忆托付魔女〗的字眼。
这些画面在他眼前闪过,带着温度,带着重量,可落在遗蜕身上,却像是石沉大海,得不到半点回应。
这些无力感堆积在心里,此刻对着遗蜕,终于忍不住翻涌出来。
“我知道我没用。”
华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恢复了一些记忆,却还是召唤不出黄金荻野;我想守护身边的人,却总是让他们受伤;
我连自己的过去都记不清,还要靠别人来提醒……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
洛溪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轻轻伸出触手,碰了碰他的手臂,带来一丝温暖的能量。
可华悦没有抬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在遗蜕上,像是在等待一个回应——哪怕只是一片叶子的晃动,一滴露水的滴落。
可遗蜕还是沉默着。
月光洒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凉意,华悦深吸一口气,胸口的闷痛感渐渐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有不甘,有委屈,却也有一丝释然。
“罢了。”
他轻声说着,像是在对遗蜕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只是……下次我再来看你,希望你能让我知道,我做的选择,是对的。”
洛溪无声的安慰像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他紧绷的神经,让他胸口的闷痛稍稍缓解。
华悦深吸一口气,终于从对遗蜕的叩问中抽离,转过头,目光落在洛溪沉静的眼眸上——
那里面没有评判,没有怜悯,只有平和的等待,像一汪深潭,能容纳他所有的不安。
也就是在这一刻,那些堵在心底许久的话,终于找到了出口。
华悦看着洛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算轻松,却足够坦诚的笑容。
“我这次在秘境,遇到了玛纳霏。”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林间的静谧,又像是怕自己再提起时,会控制不住翻涌的情绪。
“祂为了守护我们,耗尽了本源,虽然盖欧卡保住了祂的灵魂,但……新生后的玛纳霏,也不会再记得我了。”
华悦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试图平复那些快要溢出来的遗憾。
“我本该为祂高兴的,就像过去送别友人们那样——
安静的目送他们离开,再趁着这段记忆尚未褪色,将它们酿成又一坛佳酿,待到宾客临门,也邀他们一同热闹热闹。”
洛溪没有打断,只是微微侧头,用沉静的目光注视着他,触手轻轻搭在华悦的手腕上,仿佛她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安抚般。
“可是这次不一样,我很难过——因为那孩子不想离开的,祂是被自愿的责任裹挟着,迫不得已离开的。”
华悦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甚至无比自然的,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我……恢复了一些记忆。”
华悦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攥紧的拳头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
“我知道‘黄金荻野’的力量,那是连死亡都能逆转的奇迹。
所以我想,如果我当时能召唤出它,哪怕只是一株…… 玛纳霏是不是就不用……”
话音卡在喉咙里,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终究还是低下头去,不敢去看洛溪的眼睛。
“可我试过了,我还是做不到。”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沉甸甸的自责。
“我以为想起了过去,就能重新掌握那份力量,但我还是让重要的人在我面前受伤……
我是不是……很没用?”
洛溪依旧用温柔的触手安抚着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却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熨帖着他心底的冰凉。
长时间的沉默里,只有晚风偶尔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华悦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般,终于抬起头。
目光里的迷茫与悲伤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寻求真相的郑重——
他知道的,不能只沉溺在自责里,因为这样毫无用处,他需要找到答案,找到让自己不再无力的方法。
“洛溪姐……我回来,不仅仅是因为想大家。”
说着,华悦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一字一句地补充着下文。
“我想起了初代临棋留下的铭文——‘记忆托付魔女’。”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困惑,却也藏着难以掩饰的期盼——是对过去的渴望,是想从碎片里拼凑出完整自我的执念。
“我想,过去的我既然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或许……或许那份托付给魔女的记忆里,藏着我现在需要的答案。”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指尖也跟着轻轻晃动。
“所以我恳请您……能否将那份托付给【魔女】的记忆,还给我?
也许有了它,我就能明白……明白为何我仍召唤不出黄金荻野,明白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不再让身边的人受伤。”
月光下,遗蜕的枝干忽然轻轻晃动了一下,一片带着露水的叶子落在他的肩头,凉丝丝的,像是在无声地鼓励。
华悦没有抬手拂去那片叶子,只是望着洛溪,等待着她的回应。
他的话音还悬在半空,指尖甚至因紧张而微微泛白,目光里满是等待回应的恳切。
洛溪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
华悦甚至已经在心里预想:洛溪或许会犹豫、或许会需要时间整理记忆,又或许会先问他几句,关于“为何执着记忆”的缘由。
可他唯独没料到,自己满心期盼等来的答案,会是如此干脆的两个字——
〖没有。〗
洛溪的心灵感应轻轻落下,语气依旧温柔,却像一块淬了凉的冰,直直砸进华悦的心里。
他脸上的期待瞬间僵住,张着的嘴忘了合上,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林间的风恰好吹过,带着露水的寒意,掠过他的脸颊,让华悦猛地清醒过来,却又更觉几分茫然——
他是不是听错了?
〖过去的你,从未将任何具体的‘记忆’托付给【魔女】过……〗
洛溪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跨越千古的淡淡笑意,可这份笑意落在华悦耳里,却没有半分暖意。
〖一代又一代,魔女的记忆传承中,关于此事的记录,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