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老太爷释然称谢:“有劳了,荣幸之至。”
说着,双手将东西捧了过来。
蒋行州亦双手接过奏疏,垂首,无声道:“老伙计,一路走好。”
旋即,他先依制转身,向御座上的元和帝躬身行礼,待再次获得允准后,方重新立于殿中,面向文武百官,将奏疏徐徐展开,代为朗声宣读。
他明白,这封奏疏一旦诵尽,成二的一生亦将随之落幕。
“臣谨跪奏圣主陛下,伏惟天听,垂鉴微衷。”
“臣本寒微,托体宫闱末枝,少时仰赖皇亲余泽,始得温饱无虞。”
“然臣彼时少不更事,终日与市井顽童为伍,或斗鸡走马,或嬉游无度,全不知圣贤之道,不识诗书之贵,虚掷光阴,全仗宫中惠嫔娘娘时加抚恤,清玉殿下屡施援手,更有慈母日夜督责,谆谆教诲,方使臣虽放浪形骸,终未堕奸邪歧途。”
“每忆往昔,未尝不汗颜沾襟,深感皇恩浩荡,亲谊深重。”
“至贞隆末年,清玉殿下蒙尘遇厄,困居宫中,其时世人皆避之唯恐不及,唯臣因血脉之故,仍时往探望,虽不能解其困厄,亦常携民间小食以慰寂寥。”
“此等微末善举,为日后机缘伏笔。”
“及至上天垂怜,清玉殿下否极泰来,得蒙元初帝赏识。殿下念及血脉之亲,不弃臣之鄙陋,特于永荣帝、元初帝御前力荐,谓臣虽学识浅薄,然心存善念,可堪造就。”
“元初帝闻之动容,臣遂得拜当世大儒,日夜勤读,终在科场折桂得捷,自此立身朝堂,誓以平生所学报效君国。此诚天地再造之恩,臣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八字正是臣心写照。”
“臣与清玉殿下虽有姑表之亲,然往来皆守礼法教条。或值同僚宴集,或逢驸马在侧,从无屏人私语之时。每逢节庆,亦不过循例问安,馈赠不过时果新茶。此等清白交往,历数十年如一日,朝野上下,人所共见。”
“岂料月前,有宵小之徒窥见臣之三房孙儿因贪慕美色,与臣之长房孙儿侍妾暗通款曲,事发后,臣依家法杖责八十,便借此设局。”
“该不肖子孙怀恨在心,听信教唆怂恿,窃取臣旧日课业笔墨,勾结能工巧匠,仿臣笔迹,伪作情笺,更以药物熏染,伪作经年旧物。”
“其计之周密,其心之险恶,实非常人所能想见。臣查得其人背后竟有天家贵人指使,欲以此秽乱宫闱之罪相挟,迫臣卷入立储之争。”
“臣每思及此,未尝不椎心泣血。想臣自入仕以来,历事两朝,始终以忠贞自守。昔年在太庙之前,曾对永荣帝、元初帝立誓:“此生此身,尽付大乾”。”
“今虽遭此不白之冤,然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岂能因一己之身,背弃誓言,使天家蒙尘,令忠义扫地,与奸佞同流!”
“昔豫让漆身吞炭,荆轲易水悲歌,皆为一诺千金。”
“臣虽不才,亦知士为知己者死。今恳请陛下,念臣数十年侍奉之诚,明察秋毫,毋使奸谋得逞,毋令清玉殿下清誉受损。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临表呜咽,不知所云。臣谨奉表涕泣以闻。”
“元初二十八年春月具奏。”
“成……”
此刻,满殿臣工无不全神贯注,心神皆系于那份奏疏之上。蒋行州宣读时声情并茂、沉郁顿挫,众臣的心绪亦如牵如引,随之跌宕起伏。
直至一声闷响,血迹溅上蟠龙柱。
宣读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蟠龙柱上那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成……
成二撞柱自尽了?
竟然就这样干脆利索的撞柱自尽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来轻易,可做来,却需要以性命相抵,这便让绝大多数高声喊话者,都成了瓦全之人。
而成二,却如此决绝的了结了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惨烈一幕,上至御座之上的元和帝,下至殿内侍立的文武百官,无不色变。
方才蒋行州代读奏疏时,众人尚在心下感慨,成二果真非比寻常,当年能于寒门学子中脱颖而出确有其因。此文笔斐然,更兼字字泣血,真情流露,令人忍不住为之动容。
这咬人的疯狗竟摇身一变,上演起忠臣死谏的戏码,为了逼陛下彻查,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真是稀罕的紧。
然,他们的感慨还没有结束,成二就死了。
待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先前那些晦暗揣测,脸上不免都有些火辣辣的。
这是不是就是那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后,陡然升起的无处遁形的羞耻感。
蒋行州捏着奏疏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他深深看了一眼地上那滩猩红刺目的血迹,又扫过成二口鼻间不断汩汩流淌的鲜血,最终,只是重重地闭了闭眼,颓然收回了视线。
待他重新睁开双眼,视线却本能地避开了那片猩红。
经此壮烈一死,成二好歹全了清白之身。若再机关算尽,只怕真要被不肖子孙拖累,深陷泥潭,落得晚节不保,青史之上徒留污名。
但,一代能臣落了这么个下场,到底是令人唏嘘啊。
多年前,朝野上下皆道成二行事狠厉、不择手段,是个热衷钻营又贪生怕死的权欲之徒。
这话对,也不全对。
成二的确怕爬不上去。
爬不上那个大权在握的高位。
但,成二也不怕死。
毕竟,哪个怕死之人,会屡次请命奔赴最险之境。
哪个怕死之人,会在洪水决堤、万民危难,本可高坐城楼指挥之际,会亲自扛起沙袋,与士卒民夫一同跳进刺骨的洪流中。
哪个怕死之人,会一次次随官兵深入虎穴,直面那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甚至还曾带着一纸招安文书,孤身入山与土匪谈判。
这一切,都不是一个“怕死”之人所能为。
怕死的人,只会紧握手中已有的安逸,绝不会一次次将自己投入绝境。
而成二,他仿佛将自身的性命视作最不足惜的筹码,毫不犹豫地押上命运的赌桌。
如今,这枚最不惜命的筹码,终于还是被成二掷出。
以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
他过去怎么也想不明白,成二既要紧握权力,又怎能如此不惜性命?
没了命,到手的权不是也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