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成尚书夫人拭去面上泪痕,语气变得小心而迟疑,“妾身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如今老太爷已然仙逝,那他生前培植的那些势力……又当如何?”
夫人这一问,不偏不倚,正叩在成尚书连日来最紧要的心事上。
老太爷身边那支终年身着墨色劲装的护卫,自老太爷去后,便如同水汽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究竟隐匿于何处?
更让他寝食难安的,是老太爷生前精心搜集、用以栽培并掌控众多官员的那一叠密件,那些见不得光的秘辛、足以致命的软肋,如今又在谁人之手?
还有……
还有老太爷数十年经营所积攒下的,那笔庞大的足以动摇人心的财富,又流向了何方?
按常理,这一切,不论是权柄、人脉、还是财富,都该顺理成章地由他这个长房嫡长子继承,交到他手中才对。
可眼下,他却如同无头苍蝇,四下碰壁,眼前只剩一片漆黑。
既没有没有神出鬼没的墨衣侍卫头领前来投效,没有嗅觉敏锐的大小官员转而示好,更不曾有神秘人悄然现身,递来一把玄机暗藏的钥匙,告知他那万贯家财尽数封存其中。
“此事待丧仪彻底了结后再议也不迟,何必急于一时?我身为父亲的长房嫡子,蒙他倾力扶持,才能多年稳坐尚书之位。除了我,父亲还能将身后大事托付与谁?”
“兴许父亲的心腹此刻就隐在暗处,正冷眼瞧着我这个‘大孝子’是否称职。”
“夫人,你也需打起精神来,你是父亲的长媳,值此关头,万不可再行差踏错。若让那暗处之人觉得我们夫妇不堪托付,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切就都完了。”
此言一出,成尚书自己先怔了怔。
越是细想,便越觉得这猜测合情合理,分毫不差。
一旁的夫人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也郑重颔首道:“老爷既将内情与利害都与妾身说明,妾身心中有数,断不会在此等关头,拖了老爷的后腿。”
“老爷放心。”
成夫人面上虽应了声,心下却忍不住泛起嘀咕。
老爷往日里最厌旁人说他仕途全仗老太爷提携,今日怎地亲自说出“蒙老太爷倾力扶持,方能多年稳坐尚书之位”这样的话来?
男人心,海底针,当真是变幻莫测,难以揣度。
……
宫城深处,皇后褪去凤冠翟衣,素面散发,长跪于华宜殿外的玉阶之上。
她将身为国母的尊严置于最低处,只求以此平息朝堂风波,消弭帝王心中对秦王的震怒与失望。
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母亲的嫡长女儿,更是秦王的生身之母。
可在这件足以颠覆家族命运的大事上,她至亲至近之人,从生身母亲到秦王,从好高骛远的兄弟到那个多年来依仗她皇后威势才能在京中立足的庶妹,竟无一人想到要与她商议。
他们借着清玉大长公主的身后名设计拿捏成老太爷时,将她完全蒙在鼓里,仿佛她不是执掌凤印的国母,不是该被疼爱的长女、被敬重的长姐,母亲,只是一个无需过问、无足轻重的局外人。
如今东窗事发,一切已成定局。
母亲身死,弟弟夺爵,儿子远遣守陵,庶妹亦被罚入庵堂思过。
至亲零落,风雨飘摇之际,他们却又需要她……
需要她这位被他们摒弃在决策之外的皇后,褪去荣华,跪在这冰冷宫阶前,为他们收拾残局。
何其可笑。
不知何时,起了风,天际飘下淅淅沥沥的雨丝。
贵如油的春雨,却带着浸骨的寒意。
“娘娘,落雨了。”宫女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劝道,“陛下刚召了三司官员入殿,正商议裴女官敲登闻鼓为其兄伸冤一案做最终定论,此事关乎国法纲纪,恐非一时半刻能有定论。不如您暂回宫中歇息,待官员们退去后再来华宜殿求见陛下。”
“凤体为重啊。”
皇后缓缓摇头,看向华宜殿的殿门:“既已褪去华服、卸下簪饰,便再无半途而返之理。何况我母族犯下如此大错,累及一代能臣以死明志,如今这后位能否坐稳,全在陛下一念之间了。”
宫女闻言抿紧唇,终是未再多劝,只默默取来油纸伞:“奴婢为您撑伞。”
皇后:“不必。”
华宜殿内。
关于永宁侯的处置,以及当年所有牵涉淮南民乱与裴惊鹤之死的官员,正在激烈地进行着。
李顺全俯身在元和帝耳边,低声禀道:“陛下,皇后娘娘仍在殿外跪着呢。”
元和帝的神情微微一顿,目光越过轩窗,望向殿外交织的雨幕:“下雨了?”
“去给皇后送把伞。”
他清楚,皇后是不会起来的。
如今,皇后已经抛却了面子了,必须得把里子留下。
这雨中脱簪请罪,是忏悔,是表态,更是做给他看、做给满朝文武看的一场戏。
是帝后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台阶,是为成老太爷之死,画上的一个句点。
故而,他能做的也就是替皇后撑一把伞。
“陛下容禀,永宁侯所犯之罪罄竹难书!为一己私怨与无端猜忌,竟不惜戕害亲子、策划民变,致使淮南道瘟疫横行,历时月余未能遏制,黎民百姓死伤惨重,依《大乾律》,当判枭首之刑,传首各州县示众,以正国法、安民心!”
“至于时任淮南赈灾副使张复大人,一味阿谀上官,对疫情蔓延视若无睹,对民生疾苦充耳不闻,其渎职之罪证据确凿……”
“另有涉案官员二十一人,依罪责轻重分别处置……”
周域将三司连日会审后议定的处置方案徐徐的禀明元和帝,
从削爵流放到贬谪罚俸,将涉裴惊鹤一案的大小官员的处分,依律逐条陈奏。每念及一位官员的罪状,便有官员将对应的案卷呈递御前。
“伏请圣裁。”
元和帝指节轻叩御案,意味不明道:“枭首之刑?”
就在周域与三司官员皆以为圣心觉刑罚过重,正欲斟酌进言时,却闻御座上传来平静无波的声音:“凌迟吧。”
“当年奏报所载淮南惨状,朕至今记忆犹新。”
“对此等祸国殃民之徒,不必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