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把冻僵的脚从暖气片上挪开，鞋底粘下一块剥落的银灰色漆皮。浙图金融分馆三楼的特藏室里，中央空调出风口挂着“维修中”的硬纸板，他哈出的白气在《2022年上市公司年报汇编》上凝成细密水珠，模糊了“商誉减值准备”四个字。
“商誉减值准备……这他妈是会计黑话吧？”陈默用指甲在字里行间划出深痕，手机屏保亮着昨晚的新闻：“St星源因连续三年财务造假被强制退市”，配图里戴镣铐的财务总监，双下巴让他想起高中总抢篮球场的教导主任。
啪嗒一声，沾着茶渍的《2023年企业会计准则详解》砸在桌上，震飞了年报里夹着的沙县小吃餐巾纸——上面印着“上市企业指定工作餐”，是他昨天打包拌面时顺的。
“后生仔，现金流量表不是厕所读物。”穿藏青中山装的老头杵着龙泉宝剑伞站在过道，袖口磨出毛边的“杭纺集团”标志若隐若现。他操着带绍兴口音的杭普话，指甲缝里嵌着老式算盘的木刺，“92年我抢认购证时，黄牛把我假领子都扯脱了，现在的小年轻连商誉和商誉减值都分不清。”
陈默瞥见老头胸前的志愿者工牌：郑国章，注册会计师（退休）。他把年报往旁边推了推，露出底下外卖单背面的自选股列表，St星源的代码被红笔圈了三遍：“您老也炒股？”
“我炒股的辰光，你还在娘胎里听股评呢。”郑老头从帆布包掏出牛皮笔记本，内页贴着1990年上海证券交易所开业的黑白照片，边角泛黄。他翻到某页，密密麻麻的数字间画着骷髅头，“康得新，150亿现金说没就没，真当银行保险柜是许愿池？”
窗外的雪粒子砸在防爆玻璃上，远处国贸大厦的LEd屏滚动着某白酒股财报：“净利润同比增长300%”。陈默摸出林国栋的笔记，发现“现金流折现”被划了红叉，旁边批注：“流水线能造假，输电网不会。”
“看这个。”郑老头抽出张泛黄的《经济日报》，1999年的头条标题刺目：《蓝田股份神话破灭，20亿存货竟是芦苇荡》。他的手指点着库存明细表，“鱼塘亩产超科学常识，那年我在洪湖岸边数了三天渔船，连鱼苗都没见几尾——财报上的数字，要拿脚去实地踩。”
陈默的手机突然震动，同花顺弹窗跳出持仓股公告：“拟以2.3亿元收购自媒体公司，形成商誉1.8亿……”他想起上周在hS327直播间，主播舔着嘴唇说“这波收购至少五个板”，后颈的汗毛突然倒竖。
“教你个乖。”郑老头在沙县餐巾纸上写公式，老式英雄钢笔漏墨染蓝了虎口，“应收账款周转天数超过营收增速，等于在雷峰塔下埋地雷。”他又扯过并购公告，指甲敲着“业绩承诺方无实际控制人”这行小字，“看见没？这就是准备耍赖的接头暗号。”
特藏室的门突然被撞开，穿美团黄外套的小哥拎着塑料袋喊：“陈先生！您昨天订的1982年旧书到了！”袋子里是那本《证券分析》，封皮上还沾着配电室的铁锈——正是昨晚从浙图后门带出的那本。
郑老头突然剧烈咳嗽，保温杯里飘出杭白菊混着西洋参的怪味。他夺过书翻到第六章，泛黄的批注页上画着蜘蛛网般的箭头，最终指向三个字：王建华。“这书你哪里弄来的？”老头的手抖得像K线图上的长上影线，“王建华是杭纺集团最后一任财务处长，2001年做假账把报表做成花，后来……”他突然噤声，抓起伞就往外走，帆布包侧袋掉出张合影：1994年的西湖断桥上，年轻的郑国章正和穿中山装的男人握手，那人胸前的工牌写着林国栋。
陈默的手机再次震动，券商App弹出强平警告：【您持有的星源科技（000005）已触发130%警戒线，请立即追加保证金】。他盯着持仓里的St星源，突然想起郑老头刚才说的“存货增长比营收快，不是货在库里，是雷在裆下”——这只票的存货科目比去年激增200%。
抓起《证券分析》追出去时，走廊尽头传来郑老头的喊声：“记住！毛利率超过同行三倍的，不是茅台，是茅台镇的假酒！”陈默在楼梯口站稳，发现书里夹着张纸条，是郑老头的字迹：杭纺集团与星源科技共享审计机构。
雪不知何时停了，特藏室的灯光映出陈默投在墙上的影子，与书中林国栋的批注重叠。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上海牌手表，裂纹在灯光下像道分水岭——左边是K线图的红绿世界，右边是财报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陷阱。而他不知道，郑老头的龙泉宝剑伞柄上，正刻着“327国债纪念”和万国证券的牡丹花纹，与他在图书馆捡到的芯片图案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