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
南郑城的欢庆声浪,隔着厚重的墙壁与重重庭院,传入我的书房时,已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潮汐的余音。
书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我与马超,相对而坐。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楠木书案,案上没有酒菜,只有一壶刚刚沏好的热茶,
以及一幅摊开的,囊括了整个雍凉、汉中乃至关中地区的巨型舆图。
白日里那场盛大的拜将仪式,早已落下帷幕。
此刻,褪去了万众瞩目的光环,卸下了繁复的礼服,我们之间的氛围,变得更加私密,也更加微妙。
马超换上了一身寻常的武士劲装,
那方代表着“骠骑将军”的白玉印绶,被他用一块锦布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就放在他的手边,
仿佛生怕它会消失一般。
他端坐着,身躯依旧挺拔如枪,
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桀骜与戒备,已经被一种深沉的思索和些许的拘谨所取代。
他显然还在消化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那场盛大的典礼,那个尊崇的职位,那数万军民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得到了他从未想过的尊重,但也必然会思考,这份尊重的背后,需要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个道理,家破人亡的他,比任何人都懂。
我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青翠的茶叶在滚烫的沸水中舒展,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孟起,今日仓促,仪式简陋,还望不要嫌弃。”我微笑着开口,打破了沉默。
马超连忙端起茶杯,双手奉着,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恭敬:
“主公言重了!
超一介败军之将,蒙主公不弃,待以国士之礼,已是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何谈嫌弃?”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谨。
“孟起,今日请你来,不是为了听这些客套话的。”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开门见山,
“我想,你现在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
比如,我为何要给你如此高的职位?又为何要将汉中最重要的兵权,交予你一个‘外人’?”
马超的身躯微微一震,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没有想到我会如此直白。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坦诚地点了点头:“超……确实不解。”
“好。”我欣赏他的坦诚。
我站起身,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到了那副巨大的舆图前。
“孟起来,你来看这里。”
马超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我的身侧。
他身材高大,站在我旁边,如同一座铁塔,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但我知道,此刻,这座铁塔的内心,充满了迷茫。
我的手指,点在了舆图上,汉中的位置。
“这里,是汉中。”
我说道,“北有秦岭天险,南有巴山为屏,东有上庸可守,西有武都为门户。
易守难攻,确实是一块可以休养生息的宝地。
这也是为什么,张合十万大军,亦被我们挡在了阳平关外。”
马超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随即,我的手指,顺着汉中,画了一个圈。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汉中,其实是一座巨大的囚笼。”
我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四面环山,看似安全,却也锁死了我们所有的出路!
想要出川,难于上青天!
若我们偏安于此,满足于做一隅之主,不出十年,待曹操平定了河北、江东,挥百万大军而来,
届时,汉中就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马超的眼神一凛。
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所以,”我的手指,猛地向北,越过秦岭,重重地戳在了“长安”的位置上!
“——我们必须走出去!而且,必须向北走!”
我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转向马超,眼神灼灼,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孟起,现在我来回答你第一个问题。
我为何要给你如此高的职位?
因为我的志向,从来就不在这小小的汉中!
我的目标,是长安,是洛阳,是许都!
是这整个天下!”
“我要的,不是一个能为我守土的将军,而是一个能与我并肩,开疆拓土,直捣黄龙的战友!”
马超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尘封已久,名为“野心”的大门。
我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现在,我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
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决定,从明日起,
将汉中所有的骑兵部队,包括我自己的五百亲卫铁骑,全部交由你来统帅、整编、训练!
他们的军械、粮草、马匹,皆由你全权调配!
我只有一个要求
——在最短的时间内,为我打造出一支足以纵横雍凉的无敌铁军!”
“轰!”
这个决定,如同一道真正的惊雷,在马超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脸上的震惊,甚至比白天在高台上被封为骠骑将军时,还要强烈百倍!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失声叫道:
“主-主公!不可!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我平静地反问。
“兵权乃国家之根本!
超……超乃降将,寸功未立,何德何能,敢受此重任?
况且……况且将所有骑兵交予我一人,主公就不怕……”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你就不怕我拥兵自重,甚至反客为主吗?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惑,也是对我最深层次的试探。
我笑了。
“怕?”
我摇了摇头,缓步走到他的面前,拍了拍他坚实的臂膀,
“孟起,我知你心中所想。
但我要告诉你,我陆昭用人,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其一,论骑兵作战,天下无人能出你右!
你是西凉的雄狮,天生就该在草原上驰骋,而不是被困在山地里冲杀。
让你来统领骑兵,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我若不懂装懂,强行指挥,那才是对将士们性命的不负责任!”
“其二,”我的声音变得无比真诚,
“我给你的,不仅仅是兵权,更是我的信任!
我信你的忠义,信你的品性,更信你与曹贼之间,那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一个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的人,你还会怀疑他的诚意吗?”
我的话,如同一股暖流,瞬间击穿了马超心中最后一道冰冷的防线。
他虎目圆睁,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戎马半生,见过太多猜忌、背叛与利用。
何曾有人,敢在他寸功未立之时,便将身家性命,一军之根本,如此毫无保留地托付给他?
这份信任,比任何封赏、任何许诺,都更加沉重,也更加……滚烫!
我拉着他的手,重新回到了舆图之前。
“孟起,你看。”
我的手指,在舆图上画出了一条清晰的战略路线,
“我们的第一步,不是与曹操在关中决战,那是以卵击石。我们的第一步,是这里——”
我的手指,点在了武都、陇西、天水等地。
“——出武都,联络西凉诸羌,收复陇西,光复天水!
这里,是你的故乡,是你马氏威名最盛之地!
只要你的旗帜重新在西凉竖起,那些被曹操压迫的旧部、豪强,必定群起响应!
届时,整个雍凉,都将成为我们的大后方!”
马超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重返故土,万众归心的场景!
“第二步,”我的手指,顺着渭水,指向了长安,
“一旦我们占据了雍凉,就等于拥有了天下最好的马场,拥有了最剽悍的兵源!
我们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关中!
届时,我们与曹操,攻守之势异也!
他将陷入两线作战的泥潭,首尾不能相顾!”
“而到了那时,就是第三步!”
我的手指,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从长安出发,一路向东,最终,狠狠地钉在了那两个让马超魂牵梦绕的字眼上
——许都!
“我将亲率大军,与你兵分两路,并吞中原!
届时,你我兄弟,并驾齐驱,踏平许都,手刃曹贼,祭奠你父亲与兄弟的在天之灵!
这,就是我为你,也是为我们共同规划的未来!”
整个书房,落针可闻。
只剩下马超那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他死死地盯着舆图,眼中早已没有了之前的迷茫与戒备,取而代之的,是火山喷发般的狂热与激动!
这幅宏大的战略蓝图,为他指明了一条清晰无比的复仇之路,一条通往荣耀之巅的光明大道!
他所有的抱负,所有的渴望,所有的仇恨,都在这张图上,找到了最终的宣泄口!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我给他的,不是恩惠,不是施舍。
我给他的,是一份共同的事业,一个可以让他赌上一切,去实现人生价值的梦想!
良久,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我。
那双曾经桀骜不驯的虎目之中,此刻,只剩下一种情绪
——那是一种混杂了感激、敬佩、震撼,最终凝结而成的,最彻底的臣服。
他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也没有再发什么毒誓。
他只是,向后退开三步,整理好衣冠,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与肃穆,对着我,深深地,拜了下去。
“超,此生,愿为主公——前驱!”
这一拜,拜的不是权位,不是恩惠。
而是知遇之恩,是雄心共鸣。
我坦然受了他这一拜。
然后,伸手将他扶起,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三步走”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完美达成!
西凉的雄狮,终于不再是无根的浮萍,不再是迷途的困兽。
他,已经变成了我手中,即将刺破苍穹的——
潜龙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