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春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快,他本是好意给下人们分些吉利,朱成康却这般捉弄,让下人们难堪。
他刚要开口劝说,就见朱成康转头看向他,眼底藏着丝恶作剧般的笑意,语气带着几分挑衅:
“你不是要给他们分吗?这样分着才热闹,难道你觉得不好?”
说着,他又从筐里抽出几串吊钱,手腕一甩,吊钱在空中划过几道红弧,落在丫鬟们面前的地上,红绳散开,铜钱滚得七零八落。
“谁接住,就是谁的。”
他慢悠悠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铜钱落在地上却没一个人敢动,朱成康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落在来喜身上,声音冷了几分:
“来喜,你先捡。”
来喜身子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忙蹲下身哆嗦着去捡地上的铜钱,手指即使冻得通红也不敢放慢动作。
其他下人见有人带头,才敢慢慢蹲下,手忙脚乱地捡着,却没人敢抬头看朱成康一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贺景春看着满地乱滚的铜钱和散落的吊钱,心里有些不忍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沉默片刻后,忍着一肚子怒气,硬是温声道:
“王爷何必这样吓他们,是怕他们忘了规矩才故意敲打?”
朱成康却走上前,指尖捏起一枚铜钱,轻轻敲了敲墙边的砖头,“笃笃” 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语气里带着点冷意,一字一句道:
“这王府里的人可不能只记得你的好。他们得知道,谁才是这王府的主子。”
贺景春低头整理筐里剩下的吊钱和皱巴巴的红纸,想先顺着他的话让紧绷的气氛松下来,所以声音放得更柔些回他:
“王府的规矩自然是王爷定的,我不过是想着除夕热闹,让大家沾点喜气。若是扰了王爷的心思,倒是我的不是了。只是今日除夕,若是吓着他们也不好。”
朱成康却走上前伸出手指,轻轻拍掉贺景春衣襟上沾着的一片爆竹碎屑,指尖突然故意勾开贺景春的衣襟,动作带着几分粗鲁,却又奇异地透着点亲昵。
然后在众人的面前抓起一把铜钱,从他敞开的衣襟口随意的丢了进去,铜钱落在里衣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冰凉的铜钱贴着肌肤,让贺景春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贴心的替贺景春整理好衣领,指尖在他的领口处轻轻摩挲了一下,笑得十分开心,露出的牙齿带着一丝邪气,那双眼睛里沁着嘲讽和玩昧:
“不过你这份心倒还算难得,本王就允了他们领这份吉利。”
远处又响起一串爆竹声,炸开的金粉落在两人脚边,贺景春这才知道这个人对权力的边界”有着近乎偏执的掌控,他们的欢喜、他们的所得,终究要经他的默许,而非仅凭另一人的自作主张。
在朱成康的逻辑里,这所有的一切,包括下人的敬畏、财物的分配,甚至他人的情绪都该由他主导。
贺景春以体恤为名分吊钱虽无越界之心,却在无形中模糊了他的存在感,所以朱成康他故意撒钱、扔吊钱,看似是恶作剧,实则是在重新划定边界:
贺景春给的 “恩”,需经他的 “默许” 才算数;下人们接的 “利”,也需先忌惮他的 “威”。
他看着下人们慌乱捡钱的模样,嘴角那抹浅淡的笑不是嘲讽,而是一种掌控感得到满足 的病态愉悦,就像棋手看着棋子按自己的意愿移动,每一步都在他的预判之中。
贺景春知道自己拗不过朱成康的扭曲性格,硬碰硬只会让事情更糟,便压下心头的不适,抬起头,眼底带着点浅淡的笑意,声音不卑不亢:
“我知道王爷是为了王府好,只是下人们也不容易,冬日里做事手冻得通红,多给些吉利,他们往后也会更尽心。”
朱成康半眯着眼睛看他,目光似要穿透他温和的表象,探究他心底的真实想法。他没说话,只是指尖又摩挲起那枚赤金戒指。
贺景春对来福使个眼色,轻声道:
“让大家慢些捡,别摔着了。若是铜钱少了几枚也无妨,不用急着凑数;要是有人急着回去陪家人,就先把捡好的放回篮子里,我明日包成红包再分给大家。”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身边的下人听见,众人心里松了口气,捡钱的动作也慢了些。
贺景春知道下人们不敢违逆朱成康,却还是想给他们留几分体面,只是众人实在是不敢惹朱成康,只得继续捡着钱。
贺景春别过头,不愿再看眼前的光景,眼神也不敢和朱成康对视,只落在他的衣角上,那铜绿色曳撒的下摆绣着鹰爪纹,爪尖锋利,似要抓破地面。
贺景春对着那衣服白了他一眼,直到下人们捡完铜钱,站在原地不敢动,朱成康才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
“都散了吧,赶紧把事做一做,都好回家团聚去。明日再来我这儿领赏钱。”
下人们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脚步都比来时快了几分,廊下只剩贺景春和朱成康,还有那只空了大半的漆筐。
贺景春不愿在和这种疯子多说半句废话,气得转头就走了,朱成康看着他的背影终究没开口叫住他,嘴角那抹邪气的笑只慢慢淡了下去。
玉阶堂偏厅早已设下除夕家宴,紫檀木圆桌周遭摆着八把嵌螺钿的玫瑰椅,椅垫是新换的枣红织金锦缎,坐上去暖融融的,桌上铺着枣红暗金绣麒麟纹的桌布,四边垂着流苏,随着烛火晃动间光影交错。
桌心摆着只霁蓝釉白纹的转心瓶,瓶里插着几枝盛开的腊梅与天竺,猩红的果子衬着鹅黄的花瓣,添了几分鲜活气,这鲜活气却半点透不进这凝滞的氛围里。
四周烛台上燃着盘龙金烛,火光跳动间映得满室器物都泛着温润的光泽,连墙角立着的青铜烛台都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可这份温润却没落到人的身上。
十二道热菜按六荤六素的规矩摆得齐齐整整的,贺景春先到了堂内,先坐在了东侧的椅上,手里烦躁的摩挲着釉彩茶盏,目光落在烛火上发呆,那双眉毛蹙在一起,没半分除夕的欢喜。
不多时,朱成康便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铜绿色曳撒,只是腰间多了条白玉带钩,他目不斜视地走到西侧主位坐下,抬手对候在一旁的张承禄示意传菜,全程没看贺景春一眼,仿佛厅内只有他一人。
席间寂静得很,只有碗筷碰撞的 “叮叮” 声,偶尔夹杂着烛火 “噼啪” 的轻响,连空气都似凝住了。
贺景春默默夹了一筷面前的火晶柿子鸭,鸭肉炖得酥烂,入口即化,他却没尝出半分滋味,只低着头细嚼慢咽,连眼皮都不愿抬。
朱成康也没说话,手指捏着银筷却没怎么动菜,只偶尔端起酒杯抿一口酒,目光落在桌布的麒麟纹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承禄站在一旁见二人这般光景,心里也捏着把汗,却不敢多言,只悄悄示意今夜留下来伺候的一个女使添酒。
那女使是新来的,没见过这般阵仗,她战战兢兢地捧着酒壶走到朱成康身边,刚要拿起酒壶,就被朱成康一个眼神制止,那眼神带着股渗人的寒意,吓得她手一抖,差点摔了酒壶,忙躬身退了下去。
贺景春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更觉压抑,他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梨子酒,酒水微凉,却压不下心头的烦躁。
他想起年幼时在家中过除夕,母亲会拉着他的手说东说西的,贺景明会围着桌子闹着向祖父要压岁钱,满屋子都是笑声。
可如今在这王府里头,虽有满桌的珍馐和旁人艳慕的气派陈设,却连句放松的话都没有,只剩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像张网把他困在里面。
“怎么不吃了?是菜不合胃口?”
朱成康似是察觉到他的失神,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得像堂外的积雪,打破了这死寂。
贺景春抬眸看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那是种习惯性的威慑,仿佛只要旁人稍有不顺,便要发作。他心里一紧,连忙垂下眼帘看着桌垫上的麒麟纹,声音轻轻的:
“多谢王爷关心,只是今日胃口不佳。”
朱成康挥手退散了众人,堂内只剩他们二人,烛火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隔着一段疏离的距离。
朱成康看着贺景春一脸半死不活的模样沉默了半晌,这才缓缓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辩解:
“你当我下午撒钱是故意刁难下人?咱们王府一向藏有奸细眼线,比你想的多得多。你以为那些下人个个忠心?寻常奴仆作乱倒也罢了,那些人可是吃人不眨眼的主儿,你心善护着他们,他们转头就能把你卖了!”
他顿了顿,指节敲击着桌面,发出 “笃笃” 的声响,像是在敲打贺景春的耐心:
“你心善想给他们体面,可这世上的体面从来都不是靠纵容来的。他们得知道谁是主子,得记着本王的可怕,才能安分守己,日后少些作乱的心思。若没有本王的威镇着,他们早把你的好当成理所当然,日后只会得寸进尺!”
贺景春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吃饭,就这么坐着。显然是还不能释怀他下午做的事。
朱成康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神色疏离始终不肯抬头,心里莫名窜起一股火,像是自己的话被当成了耳旁风,却又不知如何发作,只端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他重重放下酒杯,银杯撞在桌上,发出 “当” 的一声脆响,连门外候着的下人都被惊得一激灵。
贺景春被这声响吓了一跳,却依旧没说话,只拿起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起身行了个礼道:
“王爷慢用,我…… 身子有些乏,先回唤兔居歇息了。”
朱成康没拦他,只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堂门外,烛火映在他的眼底明明灭灭,神色晦暗不明,张承禄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问:
“王爷,可要再添些酒?要不再叫几个女使进来伺候?”
朱成康摆了摆手,声音低沉:
“不必了。都撤了吧。”
说着,便起身往野草堂去。堂内的烛火依旧明亮,满桌的珍馐还冒着热气,银杯里的酒渍尚未干涸,却只剩他一人的身影,在空旷的堂内显得格外孤寂,连影子都透着股偏执的冷。
贺景春回到唤兔居时,常妈妈正自己点着守岁烛,十二支红烛围在屋中央,火光映得满室通红,暖融融的。
见贺景春回来,常妈妈忙迎上前,手里还拿着件厚披风:
“三爷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是还得在那守岁吗?您可吃饱了?厨房里还温着冰糖雪梨蛊,我这就去端来给您尝尝?”
贺景春摇了摇头,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窗外的月色愣神,今夜的月亮格外圆,像块白玉盘洒在雪地上,树枝上的积雪都透着莹润的白,连院中的腊梅都似被冻住了香气。
他想起朱成康下午撒钱的模样,想起家宴上的沉默,心里五味杂陈。
这人明明有着滔天的权势,却偏偏活得这般偏执又孤独,连份真心的热闹都得不到,可他的偏执又偏偏伤了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把自己困在孤城里,但仔细一想,朱成康身边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亲近的人。
“常妈妈,”
贺景春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
“你说,人若是太执着于一样东西,会不会最后连自己都弄丢了?”
常妈妈愣了愣,随即明白他是在说朱成康,便叹了口气,坐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
“王爷也是可怜人,从小没了母妃疼,在宫里、外边见惯了阴私算计,这才养成了这般性子,您若是多些耐心,或许……”
贺景春没等她说完,只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窗外:
“耐心不是没有,只是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耐心,是绝对的掌控。我给不了,也不想给。你瞧瞧这两个月,我俩说的话见的面屈指可数,就是见面了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俩的婚事就是一个笑话,若不是一旨婚姻,怕是这辈子都不会见面。”
等常妈妈端着盏温好的雪梨蛊过来,见他衣领处的金线有些歪斜,伸手便要替他理。
她的指尖刚触到缎面,却觉衣内簌簌作响,似有硬物滚动。
她愣了愣,抬头看向贺景春:
“三爷,您衣襟里这是藏了什么?怎的还动?”
贺景春闻言,脸上泛起几分无奈的笑意,伸手从衣襟里摸出几枚铜钱,笑道:
“没事,撒钱的时候漏了几枚到衣领处去了,正要取下来呢。”
说话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爆竹声,炸开的金粉在月色下格外耀眼,紧接着,便是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许是哪家府邸的人在守岁闹热。
贺景春听着那笑声,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可眼底的落寞却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怎么也藏不住。
守岁烛渐渐燃了大半,烛泪顺着烛身流下凝成蜿蜒的痕迹,像一道道未愈合的伤疤。
朱成康在野草堂给老王爷和先王妃抄经书,他写得极快,手指都在发抖却不肯停下来,连指节磨得发红、笔尖戳破了纸都浑然不觉。
他抄了一页又一页,宣纸堆了厚厚一叠,手指酸得发僵,却不肯停下来,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觉得还握着些什么。
远处的爆竹声、欢笑声传进来,他却像没听见一般,只盯着宣纸上的字迹,眼神偏执得近乎病态,连握笔的力道都透着股不顾一切的狠。
贺景春靠在软榻上渐渐有了睡意,梦里似乎又回到了年幼时的贺家,母亲会提前给自己缝着新衣,贺景时会带着几个弟弟妹妹聚在一起玩,满屋子都是暖融融的年味……
而野草堂的烛火还亮着。
朱成康终于放下笔,看着案上抄得潦草的经书,忽然抬手将桌上的砚台扫落在地。
墨汁溅得满地都是,像摊开的黑血。
他盯着那片墨渍,眼底翻涌着戾气与孤独,最终却只是蹲下身,用指尖蘸了点墨汁,在宣纸上画着凌乱的圈,一圈又一圈,像个困在原地的孩子找不到出口。